美國領導世界的能力和意願似乎逐漸衰退,不少人認為世界的中心將移到亞洲,亞洲或亞洲的某個國家將成為新的世界領導者。由於亞洲的龐大人口及其中許多國家的快速經濟成長,亞洲在全世界的力量和重要性已快速上升,亞洲無疑將是世界經濟及政治舞台上最重要的角色之一。
從經濟看 亞洲力量被誇大
不過,亞洲對世界的影響仍是以改變或破壞既有的均衡為主,亞洲仍不具成為世界之領導者的條件。先從經濟指標來看,一些常用來主張或衡量亞洲力量之上升的指標可能誇大了亞洲的力量:
1. 亞洲占世界貿易的比重。這項比重確實快速上升,但因為亞洲各國間生產鏈的分工甚多,有些原料、零組件在各國間輾轉多次加工,而重覆計算多次進出口,因此很可能誇大了亞洲在世界貿易中的重要性。有些人甚至以包括美國在內的所謂亞太地區占全球貿易的比重來主張亞洲的重要性。這當然也是不精確的。
2. 亞洲各國甚依賴對歐美的出口和出超,很多生產、貿易、和技術也仍由歐美日之企業掌控,日本之外的亞洲在全球技術的占有率和控制力仍然不高。
3. 亞洲各國之「外匯準備」相對歐美非常多,但美國和歐洲可以自己印國際貨幣所以並不需外匯準備,歐美印刷或信用創造的錢直接就可在國際上使用。亞洲的外匯準備絕大多數就是存在美歐。所以高外匯準備雖反映各國累積的順差而有其價值,但是不等於各國的財富、購買力、或國力高於歐美。
4. 若用PPP計算GDP,亞洲不少國家的生產及所得會顯得更大。但PPP的計算有其限制,很少人會相信台灣的每人平均所得或福利高於日本,但PPP的資料卻這麼說。PPP即使比直接用匯率換算更能比較人民的福利,要比較各國對外購買和投資的能力時,仍需看用實際匯率換算的所得,不是PPP所得。(編註:PPP是Purchasing Power Parity的簡稱,中文是「購買力平價」或「相對購買力指標」,根據各國不同的價格水準計算出來的貨幣之間的等值係數,可對各國的國內生產總值做合理的比較。)
5. 打仗或軍事能力的對抗是不必先換成同一種貨幣才能比較的,因此比較各國軍事支出時倒是可用PPP的方法。而若用PPP來看亞洲某些國家的軍事和國防支出將比用匯率換算的金額大很多。但目前多數分析仍以匯率換算來討論各國軍事支出,因此有些亞洲國家的軍事力量的確很可能被低估甚多。
再就影響世界的力量看,國家對世界的影響力可分成三種並不能截然劃分的力量來討論:改變原有世界均衡的力量、持續成長發展的力量以及領導世界的力量。
亞洲到目前為止的力量主要表現在改變世界原有的均衡。經濟上亞洲各國主要的發展方式是以低工資和低成本產品取代其他國家(包括其他亞洲國家)既有的生產,而對高所得國家之生產和就業造成衝擊,也對全球資源供給造成壓力。
有些分析者常主張或期待亞洲新興國家的加速成長可以帶給世界經濟更多成長,但他們都忽略這些新興國家的成長常是以上述替代先進國家產品的方式進行,因此對其他國家的傷害有可能抵銷甚至大於其利益。特別是當某些新興國家已有能力生產較高階之產品而替代先進國家產品時,對先進國家的衝擊將更明顯。另外,政治上部分亞洲國家上升的勢力,也有對外擴張和挑戰既有國際秩序的傾向。
亞洲新興國家的經濟成長主要是依賴國際要素價格均等化的作用,學習既有先進技術的利益、高度的儲蓄和投資以及勞動力的成長。這些力量仍可維持一段時期,但若自主的成長力量如自發性的內需及本身的技術創新未能提到夠高,亞洲的成長動力將會減弱,而亞洲成長對世界的影響也仍將偏向改變均衡的作用而非促成整體成長的作用。
所以由經濟成長的能力來看,亞洲領導世界的力量仍然不足。而某些亞洲力量的興起也甚至未朝向對人類世界有利的方向。由下列因素來看,亞洲或其中的某個國家都仍沒有資格做為世界的領導者。
1. 亞洲各國間甚至有些國家內部的矛盾仍然很大,亞洲並不是一個國家或一個意見一致的組織,所以亞洲並未具有領導世界的整體力量。何況亞洲整體而言仍是以破壞均衡和秩序為主的力量,而非領導的新方向的力量。
2. 某些亞洲國家雖可能有領導世界的野心,但就經濟規模而言,即使最大的中國能順利繼續成長,將來占世界經濟的比重也不易超過七分之一。而美國當年領導世界時,占有世界經濟的比重超過三分之一,每人平均所得也相對更高。所以亞洲各國的經濟實力雖可以挑戰或衝擊歐美,卻不太可能成為領導者。
3. 歐洲各國或歷史上更早期的國家曾藉軍事力量征服或統治大片的世界,但那種靠軍事力量侵略領導的時代已經過去,亞洲和世界的其他國家應該不會允許任何國家單憑其軍事力量來稱霸或領導世界,或者像上世紀日本軍閥的計畫那樣藉軍事力量控制亞洲進而以亞洲整體力量來領導世界。
4. 即使是歐洲殖民全世界的時代,或漢民族併吞並同化鄰近國家的時代,它們也不只是憑藉領先的軍事力量,文化和技術的領先也是它們的擴張能長期成功的重要原因。而現在亞洲各國的文化和技術並未領先其他地區。
5. 全球化使文化和技術普及化,很難有哪個國家遙遙領先別人而可以領導世界。美國在20世紀的領導地位除了其遠高於別國的經濟和技術實力之外,很重要的是它在價值上的領導。20世紀的美國少有占領外國領土的野心,其對世界的領導和支配是要各國接受自由、民主、人權及和平這些尊重別人的普世價值,以及或許有些爭議有些圖利美國企業,但也仍受到相當廣泛支持的自由經濟。亞洲仍看不出有甚麼可讓其他國家接受之價值領導的能力和意願。
6. 日本在19世紀興起之後,孫中山先生1924年到日本演講曾提出「大亞洲主義」,希望日本以「王道」之精神幫助亞洲其他國家,不要學西方霸道的做法去支配或侵略其他國家。日本沒有聽進這勸告,而想以軍事力量稱霸並支配亞洲,結果造成其他國家和日本極大的不幸。有些至今仍對日本侵略非常懷恨的亞洲國家,自己卻仍以霸道的方式從事其經濟乃至軍事力量的擴張。
7. 王道雖是孔子的思想,但中國到目前為止卻仍傾向於霸道文化。李光耀先生說:「與美國比較,中國崛起後未必是一個柔和的霸權」。「如果美國完全撤出東亞版圖,而中國成為唯一主導的強權,那我們的處境的確會變得更嚴峻,因為萬一稍有失誤惹惱了中國,他們根本無須發動侵略攻勢,就足以對付你了」。「只要我們做不合他們心意的事,他們就會說,你們讓13億人不高興」。這樣的霸權心態,使亞洲乃至世界各國,甚至使很多中國人民,都要擔心中國霸權思想可能造成的傷害。這是中國成為領導者的極大障礙。
8. 習近平主席2014年5月21日說:「亞洲的問題歸根結柢要靠亞洲人民來處理。」這種宣示被解讀為是要拒絕美國力量的介入。但在中國沒有一個尊重別人而可被大家接受的價值觀之下,這項宣示其實也是在拒絕美國所推銷的自由、民主、人權等普世價值,而要將其中國凌駕於其他國家之上的中國傳統的朝貢體系強加在其他國家之上,要依中國自己的解釋認定那些地方是中國的領土,要用其國家資本主義乃至權貴資本主義的做法來侵略和控制其他國家產業。這種以中國統治階級為中心的價值觀不要說領導世界或亞洲,能否繼續領導和控制中國都很有問題。
9. 中國若要領導世界或成為領導者之一,必須要奉行尊重並善待別人的價值觀,別人才可能接受它為領導者。若他們想不到別的,則可以採用孔子的王道思想。如果中國對它所宣稱的同胞兄弟都動不動就要殺要動武,那各國如何能相信中國?中國應先以自由民主的政策對待其人民和港澳,並以平等友善的立場對待它片面宣稱是其領土的圖博、東土耳其斯坦以及台灣等地方,尊重各地方人民的自由選擇,再以客觀互利的態度和相關國家討論那些本來無人居住而難證明主權歸屬之小島的問題,由這些做法證明它是採王道而非霸道擴張和支配主義之後,它才有可能成為領導者。
10. 習近平主席的主張像是美國的門羅主義。門羅主義提出之後美國並未將它所宣示的自由民主等普世價值推廣到它的勢力範圍,造成拉丁美洲長期的不民主和低經濟發展,也造成拉美許多人目前對美國的不滿。如果當年美國真心把口號上的普世價值推廣到它的勢力範圍,也帶動那些地區的經濟發展,美國今日的世界領導地位將更為穩固,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顯得欲振乏力。亞洲應由這些經驗體認,武力甚至經濟力的霸權是不能持久的,現在甚至是無法成立的,亞洲要真有世界領導力,必須要靠王道或慈悲那類更高層而對全人類有益的價值觀。N
註:本文為作者2014年5月27日在台經院舉辦「亞洲政經景氣展望研討會」之與談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