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鬱的琴音,彷彿自冰雪迸發的熱情,融化漠然的心。跌宕的旋律,如同橫劃天際的彩虹,接引了渴望自由的生命。她手上的琴弓如同利劍;他手上的指揮棒,有如君王的權杖,他們相遇在巴黎的劇院。
於是,空氣中滿是奔騰在橫槓中的音符,音階上下飛舞著奔放的旋律。聽眾熱淚盈眶、無神論者向神禱告,他們用親吻來宣洩內心的感動,就在不斷的掌聲中,天堂的和諧──降臨!
三十多年的禁閉,關不住天堂的協奏。柴可夫斯基的音樂,衝破了極權的封閉,復活了失落的樂神,他們用交響樂救贖自己,成就一番新的世界……
* * *
我所描寫的,是法國電影《交響人生》〈Le Concert〉所帶給我的感動。如果可能,我實在很想以音樂破題。但是,我不能。因為,音樂是當下的感動,無法複製與儲存。他是樂神從人的技藝中現身,只有這樣,藝術才有他純然的風格。
導演說了一個交響樂團復活的故事。這部劇獨特點在於他的倫理高度,編導對於極權政治採取了寬恕與超越的視野。
容我略為描述故事的梗概。
管弦樂團指揮淪為清潔工
波修瓦管弦樂團是前蘇聯的樂團。當年他的指揮是年輕的安得烈。首席女小提琴家則是美麗的猶太人蕾拉。當時,他們倆正投入柴可夫斯基的音樂世界中。不料,俄共總書記布里茲涅夫開始迫害境內的猶太人。安得烈為了保護團員,被奪走指揮棒,從此之後三十年,淪為劇場的清潔工。蕾拉則因為言論觸犯當局,與其夫被拘捕在寒冷的西伯利亞勞改,終身不得再接觸她熱愛的小提琴。臨行前,蕾拉將六個月大的女嬰輾轉託人偷渡到巴黎。女嬰被藏在大提琴的琴箱內,躲過浩劫。隨後數十年,女嬰繼承了母親的音樂血統,成為一名女小提琴家。可是,蕾拉被迫害死在冰天雪地,至死她都未曾忘懷她的琴弓。常常閉目虛彈,忘情於她的柴可夫斯基,人稱其為瘋婆子。她生死不改其志,就這麼死在北國。
這部戲的前一大半用於鋪陳庸俗的世界。導演以幽默的嘲諷調子,描繪了眾生相。當年的天才指揮家失去了指揮棒,樂團解散,團員四處分飛。這些身懷絕技的前樂團團員,如今個個奔走於混沌的濁世謀生。安得烈自己頭禿了,不復天才指揮家的風采。
這部戲一開始,他閉著眼睛指揮著樂團。不過,他只是波修瓦劇院的清潔工。正陶醉在忘我的指揮時,劇院老闆讓他回到現實,罵了他一頓。一回家他又挨了老婆的訓。安得烈就像一個死老頭一樣,不死不活地活著,逐漸老去而無用。
可是,安得烈心中的火焰未息。老驥伏櫪,志在千里,他終於等到了一個機會。那是巴黎夏特雷表演廳傳給波修瓦樂團的邀請。安得烈決定放手一搏,他打算冒名頂替,前進巴黎。可是,當年的團員如今安在?他們有的成為A片配音、小販……三十多年過去了,大家的技藝如何?從沒排演過的他們,能不能行呢?
共產黨員竟然向神禱告
安得烈先找了昔日的死黨──大提琴手沙夏。沙夏如今是救護車司機,基於友情相挺。可是,找誰當樂團經理呢?這個人還必須懂法文。結果,安得烈找了昔日迫害他、搶走他手上指揮棒的共黨書記──伊凡卡維洛夫。這真不容易,找曾經害慘自己的人合作?然後,他們一一找回當年的團員,湊齊人數。可是,每個人去巴黎都有其他目的。例如,伊凡卡維洛夫是想去巴黎參加共黨大會,有人想找老朋友或去旅行,猶太人是想去賣魚子醬和手機……
我覺得導演安排了伊凡卡維洛夫這個角色很有意思。為了去巴黎演出,安得烈不計一切過往之惡,就是要成行。這樣的善念有回報的。伊凡卡維洛夫在關鍵時刻發揮了大作用,他擋住了正牌的波修瓦劇院老闆,沒讓冒名頂替的安得烈當眾穿幫。
片中,伊凡卡維洛夫為了樂團演出成功,他這個共產黨員竟然向神禱告。而且最終他感謝神的顯靈。我覺得,該劇的倫理高點在這裡,他不仇恨共產黨,而是以音樂救贖他們。如安得烈勸告伊凡卡維洛夫時說的:「共產黨演講,你過去已經講過幾百場了。可是,每個人的天賦都不一樣的,都只會一種樂器。交響樂就是讓每個人的天賦合而為一,達到完美極致的境界。這是至高無上的和諧,和共產主義的理想是一樣的。」
我覺得,這番話是該劇的核心精神。
用音樂贏回人心
此外,導演刻意凸顯種族的問題。劇中的樂團可說是雜牌軍,集歐洲諸多民族於一團。其中有俄羅斯人、法國人、猶太人和吉普賽人。他們全被蘇共迫害,沒了舞台。如今匯集一堂,演奏的是俄羅斯民族樂派的經典,柴可夫斯基的作品。他們沒有因為被俄國人迫害就排斥俄國的樂曲,音樂沒有國界可見一斑。由這些被迫害的人來演奏,詮釋柴氏的唯一一首小提琴協奏曲,象徵性地表現出交響樂可以超越民族的藩籬。音樂國度的和諧,讓困頓俗世的靈魂找回自己。
其三,該劇傳達了互相成就的概念。安得烈指名安瑪麗為他的首席女提琴手。當時的安瑪麗行程滿檔。這時,他收到安得烈的指名邀約。由於瑪麗聽過安得烈年輕時演奏的馬勒交響曲,她認為安得烈是大師,所以決定接受。不料,該樂團果然是雜牌軍,團員不來排練,去幹自己的事。幾經波折,她拒絕演出。不過,她為了揭開自己的身世,站上舞台。
終於在紛亂中等來開場。兩名團員遲到不說,一開始的演奏荒腔走板。不過,首席凝神而立,目有神光。忽然那清麗的琴聲如一道擎天的長虹,如秋水般的樂音凝止了樂團的雜亂無章。隨後,在首席的獨奏下,團員回神,凝聚在指揮的帶領,安瑪麗步入極致顛峰,這是一個演奏者夢寐以求的化境。這時其他團員也如有神助,雖然從未在一起排練過,此時卻神奇地融合在一起。柴氏的沉鬱跌宕曲風再現,樂團復活。他們不僅重生,而且巡迴世界演出。
劇中表現安得烈是獨特的指揮。他的領袖風格是摩西式的,帶領著一大批人出蘇聯,拯救這些無人生目標的失落的藝術家。最後,他也被他的團員所拯救。他把安瑪麗提升高度,讓她體內的音樂血脈噴湧而出。一個演奏者追求的巔峰無非就是如此。安瑪麗解開了自己身世之謎,也象徵她尋回了自己的根。最後,她抱著安得烈。畫面就此停格……
法國導演哈杜.米赫羅執導的這部片子,非常高明地涉及種族、政治與音樂。這和他的身世背景有關。他本身是猶太裔法人,父母親為躲避納粹追殺,把猶太姓氏布屈曼改成羅馬尼亞姓氏,之後又為逃離史達林的魔掌,再度把羅馬尼亞姓氏改回猶太姓氏。我想他拍這片也是在解放自己。
音樂可以抵抗極權迫害,可以救度人類的心靈。一個人領著一群人從極權世界走出來,終於站在世界的舞台,巡迴全世界演出。這個電影是奇蹟嗎?是的。不過,真正的奇蹟等著你我,我們也許正在創造相同的奇蹟,從被迫害走出來,終於用音樂贏回人心,那個神韻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