吭啷!
村長最後一次將壽金上的紅色木筊杯擲落後,洪府王爺管理委員會主委劉春貴穿著西裝,右手拿著白色大聲公,宣布:
「李阿金,聖杯兩次。蔡木枝,聖杯一次。蔡根旺,聖杯四次。陳木水,無杯。羅鄧涼妹,聖杯一次。何錦水,無杯。」
「唉,連續三年跋無杯!」何錦水搖頭嘆道。
「這也不簡單哪,誰叫你的名字是喝井水,哈哈哈!」圍觀的阿通伯拄著拐杖、張著一口黑黑黃黃的爛牙,比手畫腳地揶揄他。
「……詹昌榮,聖杯三次。劉福助,聖杯八次……」
主委唱畢,白髮蒼蒼的廟公顫巍巍地走到向來鐵齒、一臉愕然的父親面前,說:
「阿助,爐主,就是你了!」
就這樣,王爺公進駐我家,我家成了大家的信仰中心。除了安祀神明,為村民服務外,籌劃舉辦黃曆七月十五日中元祭典與九月十五日王爺聖誕是重頭戲。當時我五、六歲,那是祂香火最旺的一年,金爐裡的香從沒斷過,家裡終日煙霧繚繞,爐子上方的天花板黑了一圈兒。每天來的陌生人多到讓我恐慌,我緊抱著爸爸的腿,一抬頭,卻是一張陌生的大黑臉瞪著我,眉毛又黑又濃像毛蟲,整張臉就像是被香燻過一樣。抱錯大腿,嚇得我大聲啼哭不止,順便帶到壇前收驚。
洪府王爺,全村村民共同祭祀的神明。據說先民篳路藍縷開墾時期,因地近泰雅族,不時受著出草的威脅,王爺公示警保全了庄民的性命。庄民答謝庇佑,清道光年間奉祀至今。
一百八十幾年後,祂找了番薯根當傳話的人。
番薯根,種枇杷維生,沒上過學,不識字,個子高瘦黝黑,剃著阿兵哥頭,被洪府王爺抓來當乩童時已經六十歲了。他到底姓甚麼、叫甚麼名,似乎沒人知道,即使與他共事了近一年的母親,也只能推測他大概叫甚麼根。
開機車行的添丁伯摩托車被偷了:
「王爺公,我的歐多麥被人偷牽去,請問去叨位找?」
「菜市場柑仔店旁邊找看看,應該就有了。」番薯根瞇著眼睛、搖頭晃腦地說,一邊順手接過紅包。
「王爺公,我媳婦三年沒孵出一顆蛋,我甚麼時候才能抱孫?」西藥房老闆娘頂著一頭SEDO得水噹噹的髮型,焦急詢問。
「黃耆三錢、黨參五錢。」番薯根不假思索口吐藥名,媽媽趕緊充當藥童,拿起玉兔牌原子筆,撕下日曆紙,在背面寫下處方:
「沉香兩錢、芍藥三錢,甘草、胡桃、川芎都是兩錢。三碗水煎成一碗,月事來的第一天喝,中秋過後就會有消息了。」
「哎喲,多謝!多謝!」老闆娘塗著大紅蔻丹的肥嫩雙手喜孜孜地合掌感恩,正要打開皮包,見番薯根沉吟了一會兒,似乎還有話要講,於是又繼續盯著番薯根。
「厝裡沒賊仔,暗時妳就不用一直巡房了。」
只見圍觀村民摀著嘴偷笑,老闆娘臉上青一陣、紅一陣,扔下厚厚一疊紅包,扭著花裙肥臀,快步離去。
一位步伐穩重、高大、來自其他鄉鎮的中年男人接著走進,他不疾不徐、簡要說明來意:
「外地農業團來參觀,遊覽車旅客下車方便,結果摔落懸崖,出動了六十幾位人員搜山,找了四天都沒消息。請問,人,現在在哪裡?」原來他是警察局副局長。
番薯根仍闔著眼睛,三不五時翻個白眼,扭著腦袋向著天花板,像在傾聽甚麼似的。一會兒,舉起右手比劃:
「在西邊山壁與大樟樹之間的窪地,卡在那裡。明天去,人還活著。」
破案後,洪府王爺更加聲名大噪。祂的故事開始口耳相傳,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是,祂甚至指示信眾扛著祂,親自出馬,直奔民宅,揪出偷豬仔的賊!
在這片沸沸揚揚中,爸爸目睹著一切。他見來問疾病的人這麼多,即使身為爐主,仍不諱言提醒:找醫生看一下也不錯。
晚上,鎖好鐵片拉門準備上樓睡覺前,他雙手背在身後,在客廳悠悠地踱著步,在這些神像前,跟我們說:
「拜神,差不多就好了。」
名不見經傳的番薯根作夢也沒想到這輩子有發的一天:收入從天而降;終於有人對他多看一眼,第一次享受到被看重、被仰賴的滋味。他雖沒得道,周邊產業倒因此雞犬升天。
我家因兼賣拜拜用糖果餅乾,媽媽多了零用錢,我多了解饞的零食。信眾拿著王爺公開的藥方絡繹不絕地到隔壁中藥店抓藥,藥店生意好到秤重、包藥,櫃檯六隻手不夠用。其他村莊居民慕名而來,對面就要收攤歇業的小吃店終於有人光顧。大拜拜時,賣棉花糖的、烤香腸米腸、糖葫蘆、枝仔冰、麥芽餅、把噗冰淇淋……都來攙一腳,作伙鬧熱,有錢大家賺。
王爺公,旺了一個小村莊。
一日半夜,「砰砰砰!砰砰!砰砰砰!」樓下突然傳來火暴的敲門聲,又打又撞,不開門誓不甘休。全家人在黑暗中心驚地聽著,對面鄰居燈火一間一間地亮了起來。爸爸手執大哥的玩具木棍,下樓探探究竟。
一開門,一位身形瘦削的男子當場起乩!他頭髮凌亂,腳趿著藍色人字托,套著暗褐粗布長褲,皮帶鬆垮垮地垂在腰際,嘴裡不知咕噥些甚麼,雙手在空中胡亂揮舞,跳得滿頭大汗,濡濕了身上的白色短袖汗衫。
「這不是土地公廟旁邊種梨子的金生嗎?他也要來當乩童?!」媽媽摟著我,躲在爸爸身後驚懼地說。
自此以後,這位金生大叔有事沒事就來嚇嚇大家。媽媽見他跳得辛苦,總是請他坐下喝一杯茶。村民雖然還是認番薯根為正宗,但年事已高的他知道自己有潛在的競爭對手了。加以大半年下來,對紅包的胃口愈養愈大,心裡不免嘀咕,已經放進口袋的紅包,還要掏出一些來當香油錢。
番薯根本是一名老實的果農,而今一個晚上問事的收入,扣掉抽成,還是抵得過以往幾個月才能掙得的錢。錢,就怕不夠,愈多愈好。再多賺一點,就不用賣枇杷,就可以翹腳養老了。
人生的一大憾事莫過於晚節不保。他腦筋一轉,找木作阿忠師刻了個神像,另立門戶,賺外快!只是,不靈,生意做不起來,王爺公那邊也回不去,而我家的爐主任期也即將屆滿了。
一日,番薯根到山坡下的鄉立游泳池游泳。好好的一個人,晴朗的天氣,淺淺的泳池,卻溺死在裡面!全村議論紛紛,各種揣測、附會甚囂塵上。
現在,洪府王爺已經有自己的地與固定舒適的廟堂了。祂依舊穿戴金光閃閃的衣帽,蓄著瀑布般的長鬍,黑著一張臉,怒目睜圓盯著香客,不知百年來人心可有甚麼改變嗎?
每每騎車經過,想起老一輩的故事,不知道王爺公是否還記得當年收驚的小女孩,如今兩鬢也隱隱染霜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