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仁宗景祐三年(西元1036年)十二月十九日,在為萬古雲氣封閉的西蜀,在岷峨雪浪匯入長江的大雷之音中,一個嬰兒呱呱墜地,議者按其生辰解說「十二月為辛丑,十九日為癸亥,水向東流,故而才汗漫而澄清。」正所謂人各有命,命中註定這個嬰兒將帶著天授的稟賦與才華,將做出一番不朽於人間的事業,他就是蘇軾(蘇子瞻,蘇東坡)。
二十二年後,當時執文壇牛耳的歐陽修第一次讀到蘇軾的文章,大奇道:「此我輩人也,吾當避之!」仁宗皇帝第一次讀到蘇軾及蘇轍的制策,喜而嘆曰:「朕今日為子孫得兩宰相矣。」後來,如眾所知,蘇軾既未做到宰相,亦未做到久立中朝的國士,他的一生可謂薄宦有四方之遊,他的足跡到達過天涯海角,而他的詩、詞、賦、記、傳、論……傳遍中夏與海外,蜚聲當時與後世。
展讀蘇軾的文字,我們看到一位以文字遊走人間的人,他的每一個足跡都是一首詩、一曲詞。
城市不識江湖幽
仁宗嘉祐四年(西元1059年),蘇軾浮家泛舟往遷京師。路過巴東縣時,他寫下了一首關於寇准的詩。詩中充滿著對這位前朝重臣當日寓居巴東英雄未遇的感嘆,而在收筆處寫下「當年誰刺史,應未識三公」,昂揚起他那與生俱來不為勢稍屈的豪氣──那樣一個蘇軾,當時佇立於船頭,任耳際風生、任江水噌吰、任宿昔的志向澎湃於胸中。
然而初入仕途的蘇軾,卻遇到了熙寧變法。蘇軾做為一個異議者,外調杭州。這是他仕途上的第一次低谷,卻是他文學上的一次進境。在杭州,蘇軾盤桓於孤山之下,優游於西湖之上。來的時候正是冬季,這南國也有落木蕭蕭、飛雪暗天的時候。轉瞬則是春湖水暖,那深青淺碧之色宛如一頃琉璃。到了夏季,西湖的水最是深幽,在月下更化為茫茫菰蒲。這天地間的靈氣無處不在地浸透了蘇軾的詩文,他不無知足地寫道:「城市不識江湖幽,如與蟪蛄語春秋。」這些人生快意一直持續到他離開杭州。趕赴密州的那個晚上,蘇軾與三五子夜遊松江,置酒垂虹亭上。座中有張子野,以詞名擅天下。大家賦詩、填詞、飲酒、作歌,頹然大醉,夫復何求。
一蓑煙雨任平生
飽看了江山如畫,蘇軾不禁感慨人生的無常。不過,當他剛剛寫下「君不見錢塘宦遊客,朝推囚,暮決獄,不因人喚何時休」,這樣的命運卻落到了自己的身上。這一年是宋神宗元豐二年,蘇軾走到他仕途的第二次低谷,身陷烏台詩案,被論罪下獄。在經歷了一番「魂飛湯火命如雞」的驚心動魄之後,蘇軾被貶黃州,他名動天下的文章此時成了人們避之不及的不祥之物,寫有他詩文的書被焚燒,刻有他詩文的碑被移走。不過他大概想不到,在他的文章幾成禁文後的幾年中,神宗皇帝常在用膳時讀著他的文字,感其文字的精彩而停箸忘食,大呼奇才!他也想不到,這幾年中,神宗幾次想起用他再入中朝,但每每為當道者所阻而作罷。
不過,這未嘗不是蘇軾得天地之獨厚,身在黃州的他,在又一次人生的低谷中,文學造詣卻走上頂峰。在今天看來,蘇軾一生中最有聲有色的故事都發生在黃州。在黃州,蘇軾躬耕於東坡,從此以之為號。在東坡,他得一廢圃,修築雪堂,寫下雪堂之記。而除了躬耕於東坡、會友於雪堂之外,早在家鄉就熟識的方外之交寶月大師也在此時派弟子前來探望。蘇軾依舊喜歡談禪論道,卻並不只是文詞上的口頭禪,有了這些人生的經歷與磨難,對那些禪機道理似乎有了更為深刻的領悟。從這裡開始,蘇東坡不僅以居士自稱,還寫出了《東坡集》中幾乎所有最有靈性的文字、最為壯闊的文字、最是通達的文字。
宋神宗元豐五年,是蘇東坡47歲生日。他置酒赤壁磯下,踞高峰,飲美酒,駭心動目於「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的壯觀,亦不忘將最後一樽酒「還酹江月」,與天地共醉。也許他此刻的心情仍似「一蓑煙雨任平生」,或是「也無風雨也無晴」,而他的詩文與大名,卻乘大江以東去,倒天潢而連滄海,千載浩蕩,汗漫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