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做人,第二做藝術家,第三做音樂家,最後才是鋼琴家。」
──傅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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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有過那樣珍貴的機緣,參加鋼琴家傅聰在台北舉辦的大師班。音樂系學生、知名學者教授齊聚,他指導學生彈奏,我是為數眾多的觀眾之一,我的母校音樂班師生也專程北上觀摩。
傅聰在第一位學生卯盡全力彈完後,走到鋼琴旁簡要說明了一下,隨即坐下來示範。當他的手指一觸琴鍵,不過幾個小節的光景,全場登時發出無法自已的驚嘆,那種整個靈魂被收攝、只能任由擺布的讚嘆!
我更是驚呆了,呆到忘記寫下這位學生彈的曲目,甚至質疑就在眼前發生的事實:他們彈的是同一架鋼琴嗎?!
不過小彈就已贏得全場掏心挖肺的傾心,傅聰的反應竟是:
無─動─於─衷!
甚麼都沒聽到似的,行止、表情無絲毫得意。也許是見多不怪、習以為常也好,但我更確信的是,不管觀眾有多少、讚美如何排山倒海湧來而不被淹沒的原因是:
他心裡只有音樂。
因為這個表情我見過,在我高齡八十幾歲的繪畫老師身上。當他們一進入藝術的世界,已然出世,周遭所有一切都成了外物。
傅聰認為,學音樂就是在讀「譜」,研究音符的深層意義、作曲家想說甚麼,因為每一個句法都是有意義的,否則淪為浮泛。沒有後面的內涵,即便彈出了那個音符,你仍然沒有「找到」那個音。
他比劃著手說,就像文學中的伏筆,譜裡面其實有很多「暗示」,預告行進的方向。旋律線的流動不就像雕塑的線條嗎?
第二位學生激動地彈了馬祖卡舞曲。他熱切地腳打著拍子提醒:第一拍跟第三拍一定要分開。
「你看跳馬祖卡舞蹈,腳是會飛起來的那種。」
學生彈到熱烈處,他脫口而出:
「不要打鋼琴!不是用打的……對鋼琴溫柔一點。」
觀眾不禁莞爾。
傅聰從進場到現在,一直讓我覺得,他彷彿忘記有這麼多觀眾屏息盯著他。他眼裡只有音樂。
此時,他好像才記起現場還有別人。
他轉過頭來對大家說:
「音符不是音樂,音樂是有內容的。」
他解釋,像說書,如果從頭到尾都同一個語調,觀眾肯定跑光光。說故事不會平鋪直敘,總是虛虛實實,不要一直都是實,這樣才會有轉折、有驚奇。有些音樂會,有聽跟沒聽差不多。要彈出會「說話的音樂」,音樂表情才豐富。
「你的音樂在說些甚麼呢?」他望著前方,問自己也問大家。
第三位學生彈奏蕭邦的「練習曲作品10第3號」,俗稱離別曲。
「你真的是把它當練習曲啊?練習曲也是音樂,要有passion!」這是傅聰聽完全曲,毫不掩飾的第一個反應。
這首蕭邦最喜愛、自認寫得最好的旋律,傅聰認為一般都彈得太慢了。其實慢的,才是最難彈的,因為牽涉到力度及句法的掌控。
「他的音樂是可以哼的,從不婆婆媽媽。」傅聰輕輕地哼了起來。
他全神貫注地教導,學生每彈到一個樂句的結束,他馬上提醒:呼吸、這裡要呼吸!
學生顯得有點手足無措,眾目睽睽,在大師指導下彈奏的壓力不小啊。
「你的左手不呼吸的。」傅聰搖搖頭,接著以國畫中的留白比擬音樂中的「呼吸」。
談到畫,傅聰坐在鋼琴椅上旁若無人似地兀自獨白:「一切音樂表現,一定有個合情合理的原由。」
他說,大藝術家,像大畫家之於色彩,總是以一物襯托另一物……停頓了半晌,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大師班三個半小時下來,觀眾都有點累了,以他的高齡,他卻仍在音樂的世界裡馳騁,像一位意氣昂揚的老將。他堅持版本的選擇,痛恨任意改編原作的人,因為:
「沒有一個細節不該不根據譜的標記彈。」
他的嚴謹自始至終不放鬆:
「雖然這裡有兩個降B,但它們絕不會一樣!」
這就是我看到的傅聰。沒有交談過,卻留給我對音樂、對人文、對藝術深深的省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