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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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期
劉惠宜
劉惠宜 | 在山村長大,中學讀音樂班,大學念英語系,於香港中文大學取得EMBA學位。充滿好奇,勇於嘗試。一雙眼,看著社會百態,直視內心。在典籍與大自然陪伴下,抒寫一篇篇真誠雋永之作。曾任廣播電視記者、主播、節目主持人、業餘音樂演奏者。更重要的是,還燒得一手好菜呢!

小學一年級,我梳著兩條辮子,穿著紅棉襖,剛上完鋼琴課。

前一秒雙腳還坐在鋼琴椅上懸空晃盪著,後一秒已「噗通」跳到木地板上。我仰起頭,看見溫柔美麗的趙老師像長髮公主一樣微笑地看著我,小小年紀就已明白老師對我的偏愛。不只是因為媽媽總把我的外表收拾得乾淨清爽,我敬愛老師,學習認真,總央求趙老師回家功課多出一點兒,以滿足旺盛的學習欲望。

我將紅色的《小朋友拜爾鋼琴教本》、黃藍封面的《鋼琴小曲集》,還有小天使鉛筆一一收好放進帆布袋,準備回家,在門口遇到一位媽媽帶女兒來學琴。

「老師再見,師丈再見,阿姨再見!」

我跟這些大人揮揮手後,視線落在與我一般高的女生身上,加上一句:

「小朋友再見!」

「呵呵!這小孩怎麼這麼可愛,是誰家的小朋友?」

我轉身聽到背後的談話。

「林太太,那是街上西藥房老闆的女兒啊。」傳來老師柔柔的聲音。

自此兩家開始友好、熟識,這位林太太還收我當乾女兒。就這樣,我突然多出了一個媽,附帶一個乾爹,一起疼我。

從此以後,在全世界跑來跑去的乾爹,給小孩子的禮物得多準備一份:一份給大兒子鈺明,兩份給女孩兒家的禮物──女兒雅慧,還有我。

「哇!」

收到禮物,沒有一次不讓我高興得蹦蹦跳跳!西班牙扇子、俄羅斯娃娃、荷蘭木鞋、日本昆布零嘴、印尼小牛木雕、越南蛋殼畫……最讓我瞠目結舌的是埃及紙莎草畫,那奇特的動物、人物造型,雖然色彩絢爛,但每次看,腦袋瓜還是忍不住想到木乃伊。看著看著,覺得好像在陰涼的墓室裡逛大街。

雅慧的哥哥鈺明,跟乾爹一樣長得清秀白淨,是學校的大隊長。早上升旗、朝會,還有放學降旗時,他都要一個人站在全校小朋友面前喊口令:

「立正!」「敬禮!」「禮畢!」「稍息!」

大家都得聽他的,好神氣!

雅慧,與我同年級不同班,比我壯,卷卷的短髮,長而有力的手指,彈起琴來氣勢十足,是鋼琴比賽的常勝軍,我們一起學琴。後來漸漸發現,文字對我的吸引力大於五線譜。在約翰.湯姆遜《現代鋼琴課程》這本紅色的課本裡,曲名下方有時會印些小詩,類似曲意說明。我愛拉著雅慧,緊挨著坐在小矮凳上,兩個人伸出手,一個字、一個字指讀這幾行小字。

「春舞──三月春光美,細草碧連天。牽手把舞跳,飛花落人邊。」

「唱歌的老鼠──來來來,來唱歌,鋼琴前面排排坐。小妹妹,小哥哥,我來教你們唱支歌。」

「落葉──西風起,黃葉飄。黃葉飄,秋來到。」

唸著唸著,眼角餘光看到乾媽取出冰箱裡的牛奶,打開椒鹽餅乾,桌子擺上兩個胖胖的透明玻璃杯。

「太棒了!」我在心裡歡呼。

知道待會兒又有點心吃,唸得愈大聲、愈起勁兒了!

「小牧女──小牧女,丟了羊,到處尋找,心裡慌。不要慌,不要忙,我們都在山腰青草上。」

「英雄與美人──地如毯,天如蓋,翠綠林中有人來。有女美如花,身騎桃花馬。男兒英雄漢,勇敢善征戰。」

只要我在,乾媽家裡就洋溢著朗朗的讀書聲與琴聲。乾爹看我把琴譜當詩集,讀得欲罷不能,探著頭笑問:

「下一首是甚麼?」

「摩天樓。」

我馬上站起來大聲唸:

「摩天高樓上青天,低頭看,看人間。男男女女,忙忙碌碌,不及你高高在上,日日清閒。」

大人們笑了起來,我與雅慧也跟著笑了。

乾媽嘴角後方陷著兩圈甜甜的酒窩,依偎著高大俊美的乾爹,像琴譜上的「英雄與美人」。她的臉蛋兒,跟我的「詩集」封面一樣,醉人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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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上求學工作數十寒暑,故鄉之於我,已是既親切又陌生。回家時,信步走到小時候學琴的地方,那曾經琴聲飄揚的小屋,而今人去樓空,房屋破敗,前庭雜草叢生。

「他們全家在趙老師離婚後,都搬走了。她妹妹結婚,父親去世三、四年了。趙老師帶著一個女兒,聽說住苗栗。」媽媽告訴我。

「離婚?」

不敢置信有人捨得離開趙老師,她的溫柔婉約只要接觸過一次,終生難忘。

「那她先生呢?」

「只知道愛上一位上海來的大陸妹。人都走了,後來怎樣就不知道了。」媽媽兩手一攤。

媽常說,一個女孩子命好不好,看婚姻最準。未出嫁前,每個人在家爸媽都當成寶,看不出來有沒有福氣。只要一嫁人,就知道了。可是趙老師與師丈的結合,也是金童玉女、郎才女貌啊,可幾年後的事誰說得準?我與年過七十的乾媽談起這件事,她補充:

「趙老師的先生後來辭去縣政府的公家飯,種花為業,為這個小姐花光積蓄,家裡祖產也賣了。後來搬到大陸,才知道這個女的已經有老公、小孩,鄉下還有婆婆跟一個智障的弟弟。」乾媽簡要地敘述。

「甚麼!」

我目瞪口呆,不敢相信連續劇的劇情會發生在純樸的鄉下,更何況主角還是備受敬重的趙老師家。

「多虧了他,女方全家才有好日子過呀!再來發生甚麼事就沒聽說了,他媽媽死時他也沒回來奔喪。」

相對於我的驚呼不止,乾媽淡淡地說:

「又是甚麼海誓山盟、找到真愛甚麼的,結果是去當散財童子罷了。」她喝一口梅子茶,抿抿嘴唇,瞥了我一眼:

「電影裡面演的,你到現在還相信啊?」

「叮咚!」

乾媽看一下她的Line,眉頭皺了一下,此時又「叮咚」了一聲。緊接著「叮咚!叮咚!」再響兩聲。

乾媽一語不發,將她的手機遞給我。稱謂為「April」的女子發了四則訊息,相片中人打扮甚是入時。最後一則顯示為「今日上班照,我一切都很好。」

我把手機拿給乾媽:「您的朋友?還是雅慧的?」

乾媽把手機推回來,示意我打開看:

「媽咪,今天特別想您!早上出門記得穿件外套喔,我會好好照顧鈺明的!」緊接著一個「愛你喲」的貼圖。

我十分不解,納悶得不得了!我看看April的照片,手環、戒指、項鍊、絲巾、耳環、頭飾,樣樣俱全,裝飾繁複華麗。濃妝豔抹的瓜子臉上畫了一對細緻的柳葉眉,繽紛的眼影與睫毛膏裝飾著桃花電眼,薄薄的紅唇輕巧地點上帶亮粉的唇蜜,加以姿態擺弄自如,嫵媚生姿,很難不讓人多看一眼。

相形之下,我與乾媽,以及鈺明哥哥在圖書館工作的太太美華,終年素顏朝天,又生著一張老實臉,衣著樸素,跟April比起來,簡直像水煮菜、白開水、白米粥,一點兒味道都沒有。

心裡明白了七、八分,躊躇不語,只是看著乾媽。

「鈺明有一天突然帶這個小姐回來,我本來以為是鈺明以前的同事。她第一次來就對我又親又抱,叫我媽咪,雅慧都還不曾這樣抱我哪。」乾媽捶捶雙腳,揉揉手腕,「時代真的不同了!」

「那──鈺明哥哥打算怎麼做?……美華知道嗎?」

乾媽搖搖頭,皺紋一條條加深:

「他失業這兩年都是這個女的在養他!」

我忍不住站了起來。這麼說來,美華一個人養四口之家,這位長相白淨的大哥哥倒真的成了小白臉兒了。這件事乾媽講了鈺明幾次,但,老人家哪裡管得住?

我腦海裡想像美華朝九晚五地工作,騎著摩托車,在廢氣瀰漫的車陣中來來回回接送小孩,付孩子的學費、補習費,還有家裡的水電瓦斯、食衣住行各項雜項開銷,灰撲撲地回到家還要趕著做飯。而鈺明哥哥,此時,在哪兒?這位名喚April的女子,可一點兒也沒有帶來春天的和煦呀。我愈想愈不是滋味,心跳漸漸加速,胸口不禁跟著起伏。

「鈴!鈴!」

一陣突來的電話鈴聲打斷了我澎湃的思緒,反倒令我喘了一口氣。乾媽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把頭埋在手掌中。

我意識到情況不太對。

「鈴!鈴!鈴!」對方掛掉後重打。

乾媽面無表情地起身,要我跟她一起到廚房。我瞄了一下,那是開頭06的外縣市號碼,心裡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今天聽到的趙老師、鈺明哥哥的事,已經使我心裡陰霾重重,甚至有想離開這裡的衝動!

乾媽站在流理台前,望著窗外綠意盎然的葡萄園,眼睛眨也不眨、動也不動地站了好一會兒。安靜的屋子裡,風兒徐徐吹入,吹進了啾啾的鳥鳴與草葉的低語。 

「十幾年了。」乾媽低下頭,兩側的頭髮蓋住臉頰:「你乾爹在外面有女人已經十幾年了。剛才的電話就是她打的。」

我震驚得完全無法言語!這晴天霹靂的消息,叫我怎麼解釋上個禮拜他們一起到家裡吃飯?上個月乾媽生日,我們不是還一起慶生嗎?幾年來,闔家到我家走春拜年,都是拜假的嗎?

一段窒息的沉默開始蔓延。此時,任何聲響,甚至噪音,都比要命的死寂受歡迎。

乾媽抓起潔白的抹布,用力地擦拭一塵不染的流理台,接著拿起菜瓜布刷洗晶亮的炒菜鍋、鍋蓋、杯子、碗盤……在水龍頭底下沖了又刷,刷了又沖,光可鑑人的鍋蓋扭曲地映著乾媽的臉。

我站在旁邊不知所措,只好把手輕輕放在乾媽的肩膀上。她的身體僵硬而微微顫抖。

她的一生,多半在廚房度過。

「打來要錢的。」乾媽終於關上嘩啦啦的水龍頭,「她說乾爹退休金沒分她,不公平。」她拿毛巾擦擦雙手。

「五、六十歲了,參加個國中同學會也能外遇。她還大我四歲!」乾媽把毛巾整平掛好,視線始終未與我交集。 

這件事,不只我現在才知道,我的母親、她的女兒與兒子,至今全被蒙在鼓裡!忍與怨,這兩股力量十餘年來拉扯爭戰,啃噬著心靈。隱忍,為保全乾爹的顏面。怨恨,在體內流竄,從眼角溢出,像火山轟然爆發,只不過女人驚人的忍耐力,使噴發的滾燙岩漿隨即掉入冰冷的海水,沒有造成傷亡。家庭形式得到保全──犧牲的,是一個女人的幸福。

感情、婚姻的事,外人無法置評,因為無論聽哪一方講,聽到的都是片面之詞。兩個人之間到底發生甚麼事,只有當事人與老天爺最清楚。

原本是一主一副、一陰一陽、一隱一顯、一唱一和的協奏曲,現在變了調兒,樂曲咿咿呀呀、五音不全地前行。只是夫妻間除了年輕時如火的愛情,不是還有恩情嗎?那一塊兒在風雨中相互扶持的恩義。

「回家不用告訴媽媽了。」

乾媽整理了一袋葡萄、一包貢丸要我帶回去。她送我到門口,望著門前飽滿鮮豔、欣欣向榮的盆栽,倚著門,像自語,又像對著我說:

「男人愛你的時候,十串鞭炮都嚇不走。一旦變心,十輛牛車都拉不回來。」

乾媽一如以往目送我離開,只是髮際飄霜,年輕不再。

回家的路上,我木然地走著,不知不覺哼起我與雅慧小學時在合唱團唱的那首〈本事〉:

記得當時年紀小,我愛談天,你愛笑。

有一回並肩坐在桃樹下,

風在林梢,鳥在叫。

我們不知怎樣睏覺了,

夢裡花兒落多少?

趙老師悅耳的鋼琴伴奏與飄揚在校園裡的純淨童聲,至今仍在我心蕩漾。經過趙老師荒煙蔓草的故居,這裡,趙老師與師丈曾並肩聽我彈琴。遠方,乾媽家已淹沒於蒼茫暮色。那裡,乾媽與乾爹曾互相依偎著聽我朗詩,雅慧、鈺明與我一起玩羽毛球、排球……而今在各自的旅途跌跌撞撞,生活裡光明與陰暗齊聚,人,不再清純天真。

人生不如詩篇美麗。鋼琴,也走音好久、好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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