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漣女士與程曉農先生的《中國:潰而不崩》,分析當前中國問題與前途,我有幸先睹為快。以前有個《Taiwan News財經文化週刊》,因為每期有何女士的文章,我為了最快能看到她的大作去訂了這個雜誌(現在換成《看》雜誌,我當然也去訂了)。可見我是多麼渴望能在他們的書出版前,「先睹」解渴。看是看得很痛快,不過,他們推論出一個差不多最悲慘的結局,就是書名:《中國(將在未來十至二十年間):潰而不崩》。
說最悲慘,是對中國社會而言,因為已經腐蝕的中國環境、倫理道德、公平正義與政府誠信等社會根基,還要再「潰」爛十年,真不敢想像十年後中國會成為甚麼樣子。但對中共黨政官員而言,這可能是他們做夢都不敢相信的美好,因為中共的政權居然還可「不崩」維繫至少十年。作者對「潰」的分析,我是相信而且非常佩服,但也有自己的解讀;唯對「不崩」的預測,雖然覺得講得很有道理,但還是心存疑惑。底下就不揣譾陋,談談我的解讀與疑惑。
當代中國經濟或說中國問題很複雜,而且人言言殊,各執一詞。最形象的說法,就是Minxin Pei在Foreign Policy (2012年8月29日)上發表的論文,篇名《你對中國自以為是的認知,都是錯的》(Everything You Think You Know About China Is Wrong)。我想很多看法南轅北轍的人,都會說:是啊,他講得真對。
會有這樣的結果,是因為中共在改革開放後,把兩個矛盾的制度疊加在一起:在經濟生活上開放讓大家透過市場自力更生,但共產黨又緊緊掌控一黨獨裁的政治權力不放。其結果是,中共一方面要國際社會接受它是「市場經濟」,市場經濟其實就是資本主義;一方面又「五不搞」、「七不講」的堅持共產黨不容染指的獨裁統治權力,甚至要在各國內外企業內建立黨支部。本書作者乾脆直接了當地,就稱它為「共產黨資本主義」。三、四十年來的中國經濟,就在這個「共產黨資本主義」下眼看它起高樓、宴賓客,也在這個奇怪的制度下,眼看它樓塌了。
「共產黨資本主義」是個既簡單又明確的概念。但這裡面賣甚麼膏藥呢?作者在本書第二章有非常精彩的描述。我對這個制度的本質有這樣的解讀:它就是一個「私營政府」;相對地,改革開放前則是「公營企業」。我認為這是中共統治中國先後掉進去的兩個陷阱。稱這是「兩個陷阱」的說法,是受何清漣女士《中國的陷阱》(這是我研究中國經濟的入門書)與亞當•斯密(Adam Smith)《國富論》(The Wealth of Nations)的啟發。
▲中共用「改革開放」逃脫了「公營企業」陷阱。但這個「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及贖買官員的方式,其實是掉進一個更可怕的「私營政府」陷阱。Getty Images
亞當•斯密在《國富論》第五篇有一句話說:「任何兩種東西,都沒有像『商人』(市場)與『元首』(政府)這兩種性格那麼矛盾。」(No two characters seem more inconsistent than those of trader and sovereign.)為甚麼呢?其實,經濟學講「市場機能」時,是說在沒有政府干預下,買賣方透過市場私下交易,會創造最大的社會福祉;這時,政府與市場是像敵人一樣對立的。市場與政府如何對立,我可以列出一張表,從它們的動機、規範、互動方式等等,都是針鋒相對的。就以發揮兩者的正當功能而言,因為市場買賣必須雙方同意,資本家固然想賺錢,但要消費者首肯,所以任何買賣都必然雙贏才能成交;或至少說,以雙贏為常態。因此要發揮市場最大功能,就是要讓大家在市場上「自由放任」地買賣。相反的,政府的特質就是帶有強制力,不論是課稅或財政支出都使用不容挑戰的公權力,因此政府功能要得到適當的發揮,必須遵循《憲法》規範的「三權分立」、「相互制衡」,絕對不是像市場的自由放任!
亞當•斯密接著還講了兩句話,用現在的語言,就是說:「企業若由政府經營,一定是最壞的企業。而用經營企業的方式辦理政務,就一定是最壞的政府。」換句話說,企業(市場)應該讓私人自由去經營才對,若是「公營企業」,那就會把企業搞砸。反之,政府執行公權力必須受到憲法等規章的限制,若是讓政府變成追求利潤最大化的私企那樣的「私營政府」,則必然會是最壞的政府。主張社會契約理論的約翰•洛克(John Locke)有句名言:「財產不可公有、權力不可私有,否則人類必將進入災難之門。」真是英雄所見略同。
共產主義經濟就是全面的「公營企業」,因此不論蘇聯、東歐或古巴的共產經濟,都是在最壞的經營下導致經濟破產,這可以說已蓋棺論定了。中共前三十年也掉入這個「陷阱」,文革結束時中國已經山窮水盡了。
跟蘇聯、東歐不同的是,改革開放救了中國。但是,這個在經濟上開放、個人自力更生、政治上集權獨裁的制度,在我看來就是掉入另一個「私營政府」陷阱。這也是我認為作者稱為「共產黨資本主義」的本質。
為甚麼中國會從一個陷阱掉入另一個陷阱?因為在「公營企業」這個陷阱裡,有的爬得出來、有的不行,端視陷阱的深淺。陷阱比較淺的民主國家用「公營企業民營化」就解決了問題;陷阱比較深的台灣,至今還在「假民營化」的泥沼裡難以自拔;而要脫離萬丈深淵的全面公營共產陷阱,就必須解體政權。
唯一的例外,就是中共用「改革開放」逃脫了陷阱。這個看起來身法矯健、成果豐碩的技巧,其實是用「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及贖買官員的方式,也就是用「私營政府」的方式,掉進一個更可怕的「私營政府」陷阱。在這個陷阱裡,中共從政治局、國務院,一直到縣、鄉各級政府,從各部委的大小官員、國企主管,一直到鄉黨委書記、村支書,無不卯足勁各顯神通地舞弄公權力,去滿足政黨與官員的私慾。我雖然有這個認識,但看到本書第二章的論述,真是驚心動魄。有人說「共產黨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它做不到的」,誠然。
我能理解「潰而不崩」的「潰」,但對「不崩」還有點懷疑。說這個「私營政府」已煉就金剛不壞之體,真不願相信。很多獨裁國家不都是說垮就垮了,有甚麼理由嗎?蘇聯解體不也是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嗎?善惡有報的天理不存了嗎?中共這個「私營政府」真的還要再折磨十年?
神州淪陷,伊于胡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