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總期待壯山麗水,期待如樂團中的定音鼓那樣帶來震撼,方不枉費那長途跋涉與花費。作家孫如陵說:
「……旅行中的印象,不趁它新鮮的時候記下來,以後縱然窮追力索,它也不肯浪子回頭。」
誠哉斯言。多年前的旅行,在歲月的淘洗下,已沖刷掉部分記憶,但過篩後留下來的碎金,卻在時間的長河裡,閃著動人的光亮。
曾經,拉著一只行李箱,孤身前往歐洲闖蕩了一個多月。德國落地,接著造訪法、義、瑞、奧。語言不一定通,所以「手語」進步很多。
向來毫無方向感,從百貨公司洗手間走出來都能迷路,那時靠的就是手中一張捏爛了的地圖。坐在火車裡,看著窗外景物飛馳,高速駛向未知,既緊張、又期待,睜大眼睛想看盡這一切新奇,心裡像煮沸了的水嗶嗶啵啵的興奮歡呼。
當時,只有老天爺與自己知道身在何處。清醒的意識確立存在的事實。不然在天地間,多一個人或少了一個人的呼與吸,如何能察覺?人,其實渺若塵埃。
旅程中,那時也不知道好好寫下來,只會畫一個火柴人在湖邊跳舞,簡註數語,紓解滿腔澎湃的情懷。
一日清早,從威尼斯趕搭往瑞士的火車。安靜的清晨,溫暖濕潤的空氣,貢多拉划船在水波中輕搖、碰撞,發出扣扣的留客聲;輕柔的漣漪上,以南歐的吳儂軟語,低訴楊柳依依的惜別。
拱橋上一對情侶相對而立。男子手拿一枝紅玫瑰,花瓣輕觸著長髮女子的鼻尖,她的髮梢在微風中飄動……兩人相望未語而笑意盈盈。
這是我見過最浪漫的情景。我不禁嘆了一口氣。
輕輕走過他們身邊,如果將畫面定格,在這個異國的場域裡,導演會將焦點放在眼睛裡只有彼此的那對西方情人,還是旁邊那位拖著行李的東方女子?誰是故事的主角?還是他們得同時存在,經緯交織,才鋪陳得出一篇人間故事?
如果可以,沒有人願意選擇孤單吧。一個人的遠走天涯是不是背後都有原由,或者,只為那停不下的腳步?
在奧地利的那個禮拜,借住在一位德國老太太家。窗外是草坪,她為我的房間準備了潔淨的白床單。她用德語跟我講話,講得那麼自然,好像覺得我聽得懂似的。我努力推敲她的問話,用英語似是而非地回答,無從得知她是否明白,而她還是以德語回我。然後,我根據想像,繼續編下去。就這樣,也相安無事。
出門走個五分鐘,就可以進入森林。在德、奧,我才知道甚麼是歐洲的森林。她特有的氛圍、天籟、響徹雲霄的鳥鳴……還有大到可以當椅子坐、長得像靈芝的菌類等奇異的植物群,不愧為童話的發源地。
有一次我在裡面流連太久,這裡玩玩、那裡看看,忘記時候已經不早了。哪知太陽一下山,氣溫陡降,原本光影跳躍、充滿生機的林子,霎時被投以天羅地網的陰冷幽暗,草木皆兵。在幢幢黑影的包圍下,我打著哆嗦,拉緊外衣,像被巫婆追殺似的,落荒而逃!
臨行前,老太太送我一個她自己手製的橄欖綠小木盒,盒蓋與盒身上繪樸美的花草。我捧著它,跟她說「再見」。回頭突然想到,這一個禮拜,我何必講英文呢?講國語、台語,都行吧。
《讀者文摘》有個欄目是Kindness of Strangers,在這次旅行中,我對此特別有感。正如《簡單富足》書中所言:
「在《聖經》中,天使常常化身為陌生人,突然出現在人們的生活中,提供援助後又突然神祕地消失。五千年來,此一標準的天使作業程序未曾改變。」
有一次臨時改變行程,到了轉車地點天色將暝,街上沒甚麼人影。依時刻表判斷,最後一班上山往目的地的公車剛剛開走。我在昏暗中找尋可以落腳的地方,放眼望去沒有任何旅館的招牌,連商店、警察局都沒有。我拖著行李箱走過來、走過去,只聽到沉重的響聲迴盪在寂靜的街道,一點兒辦法也沒有!我開始感到慌張,夜宿街頭從不在我的任何方案裡,恐怖的想像如病毒般在腦海裡蔓延。
突然,那班照理已經開走的公車,從眼前緩緩駛近!車頭清楚地打著橘紅色路線名稱,彷彿從天上開下來似的。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拔腿馬上準備衝刺。可是,啊!拖著那個大行李箱,我根本無力追趕。心情從高漲瞬間就要跌到谷底之時,身後一隻手,搶過行李箱的把手,提了就跑!我嚇得腦袋一片空白,動彈不得!卻看見前方的青年邊跑邊示意我快點跟上……
他將我順利地送上了車。
事隔多年,那裡的地名我已經想不起來,青年男子的面容我根本看不清楚,連我有沒有跟他道謝,也不記得,但他穿著夾克、跟我揮手道別的身影,我從未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