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吳沃堯寫了一本《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而今號稱末世紀，光怪陸離的現象比起清末應該不遑多讓。我在〈過個像「人」的生活〉、〈如魚不得水〉等文，敘述過一些觀察，這次我想談談的是「獻醜」。
獻醜有兩個意思，一個是露出醜態，另一義是自謙詞。按照我理解的常理，為了避免自曝其短，所以藏拙；展示技能時，很難盡善盡美，所以以「獻醜」稱之。然若醜態畢露，卻得意洋洋、沾沾自喜──吾等甘拜下風。
一位富商為了一圓音樂夢，租下正式的音樂廳，發表自己大提琴學習成果，並邀請某大百貨公司常董以女高音助陣。朋友邀我偕同出席。我上網先看看他以往的獨奏影片──我摀著耳朵聽完！
我將影片拉回一些重看確認，現場如雷的掌聲，演出者顧盼自雄的神情，令我不可置信！大家都說好，你不以為好，是哪個對？是誰的耳朵有問題？
音樂會當天，富商親友團的小孩們著五彩禮服，在台上唱唱跳跳。五音不全，如此可愛。名媛常董不知是緊張，還是向來如此，聲音像過緊的弦，隨時有斷掉的風險，幸好有一半的音符高度是夠的。由於唱得忽快忽慢，伴奏的史坦威百萬名琴有時像小狗追貨車般卯起來跑，有時又像腳踏車遇險降坡，猛踩煞車。
穿插表演的還有富商的朋友。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他搶過麥克風自我介紹，為了延伸企業的創新精神，他的演出保證獨一無二：這位老闆把小提琴擱在大腿上當二胡拉！
我看得一下傻眼、一下心驚膽跳。打量了一下這位鋼琴伴奏，音樂系研究所二年級的學生，彈得很好。不知他心裡做何感想？
在台灣，以音樂維生相當不易，對發表的機會都珍惜萬分。然而現實是，只要鈔票準備好，正式的場所、良好的音響與樂器，都可以任你使用。我感到那把小提琴已經氣得冒煙了！
主持人的串場完全避開音樂的感動這部分，只就樂曲的背景資料作介紹。總算還有點專業倫理與良心，沒有睜眼說瞎話。
好不容易挨到這場音樂家庭聚會結束了，現場再度掌聲如雷，有人起立鼓掌，高喊Bravo！──這些人是富商的上下游廠商，靠他吃飯嗎？還是他沒有會說真心話的朋友？那妻子呢？妻子是因為寵他而依著他嗎？
當天晚上互道音樂會圓滿成功的祝賀塞爆通訊軟體。有人輾轉得知常董女士在這音樂廳獻唱，邀請她擔任某團體歌唱比賽評審。富商則欣慰地說：
「馬友友能做的，我也做到了！」
別人熱烈的掌聲就代表你的演出成功嗎？被鼓掌的人得心知肚明，自己的表演究竟得幾分。難就難在，迷湯喝久了，積非成是，這些排山倒海而來、好聽的場面話，就像碩大的假鑽，使人目眩神迷。還是……其實蹩腳的表演者心裡也知道這些只是客套話，大家都在「演」而已？
自古至今，逢迎拍馬的事多了。《吕氏春秋．壅塞篇》有一則齊王好射的故事。齊宣王喜歡射箭，拉的是三石的弓，但在左右的吹捧下，「所用不過三石，而終身自以為用九石，豈不悲哉?」
《戰國策．齊策》裡有一篇〈鄒忌諷齊王納諫〉。鄒忌這位高大的美男子，問他的妻、妾與客人，他與城北徐公誰比較好看。三者都說鄒忌比較美。當城北徐公本尊現身時，鄒忌自嘆弗如，心裡明白了：
「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於我也。」
有多少人能像鄒忌，本身條件已經很好，但仍能持平審視，坦承不足？
曾經有那麼一段機緣，與素養深厚的音樂人共同錄製一系列古典音樂節目。與他們的對談、親近優雅的音樂，令人喜悅，且受益良深。
我喜歡與高手過招，因為愈是高手，愈自重；而愈是半桶水，愈輕佻。成語「晏御揚揚」不就在描寫齊國宰相晏嬰的謙和，倒是他的車夫神氣得不得了嗎？
很久以前寫過一篇〈驚魂記〉，如今聽個音樂會差點腦震盪。驚魂甫定之下為文，仍是滿腹的疑惑、通篇的問號，真是獻醜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