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環境保護署(EPA)去(2018)年找了麻州毒物學專家卡拉布里斯(Edward Calabrese),研究放寬輻射零劑量的政策,此舉引起正反雙方的論戰。這是一個值得關注的議題,「毒物興奮效應」(hormesis)的概念如果推動成功,可能正式被政府法規所採納,認定低劑量的輻射和汙染物不僅對人體無害,還有實質益處。此舉將對汙染管理產生重大的變革,改寫環境經濟學,並大大減輕廠商在防治汙染上的經費。想想看,核能電廠可以因此省下多少錢?
但世間有這麼兩全其美的好事嗎?儘管筆者相信毒物興奮效應的神奇力量,對政府放寬輻射等高危險性汙染物的排放標準,卻是持保留態度。
傳統的主流觀念認為,毒物就是毒物,無論劑量多麼微小,毒性依然存在,這就是所謂的「線性無低限模型」(Linear Non-Threshold Model, LNT)。這是一種假說,同時也是一種態度:既然放射線很危險,我們還是不要接觸比較好。零劑量、零風險才是王道。
然而人類長期面對毒物和風險的經驗卻未必如此。住在豪宅裡吃無毒有機食物固然健康養生,但山野漁樵每日辛勤勞動與大自然相搏,似乎更為強健長壽。唯有經歷一個又一個的逆境考驗,人才會更為強壯。所謂「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或是「殺不死我的,讓我更為強壯」。
當然,毒物興奮效應派學者所根據的並不只是這些勵志的心靈雞湯而已,卡拉布里斯還蒐集了數千個研究成果,證明生物和細胞具有某種程度的適應能力,當毒物劑量很低時,不僅不會殺死生物或細胞,還會激發自我保護和修復的功能,變得更為強壯。也就是說,毒物劑量低到某種程度時,反而成為對身體有益的良藥。由於這個效應來自生命長期演化的結果,因此普遍存在,不限於特定毒物,也不限於特定生物。
例如農業專家很早就發現,經大量稀釋的除草劑,反而有促進植物生長的功能。這就是除草劑普遍存在的雙相劑量效應,高劑量具抑制作用,低劑量則是促進生長。世紀之毒戴奧辛是眾所周知的致癌物,然而陶氏化學(Dow Chemical)的病理學家柯奇巴(Richard Kociba)以二年的時間進行白老鼠研究發現,餵食低劑量戴奧辛的老鼠,得到肝癌的機率低於沒有餵食戴奧辛的老鼠。另外有些民俗藥材含有微量的汞,長期大量服用反而汞中毒。這是汞毒物雙相劑量效應的例子,低劑量具療效,高劑量則是毒物。
其實,任何的壓力,包括冷熱、飢餓、負重、心理創傷等,都具有毒物興奮反應。適當運用輕微的壓力,漸進鍛鍊,有助於身心健康。但這是否表示,政府可以立法,適度放寬輻射線、戴奧辛或其他有毒物質的排放標準,一方面「促進」全民健康,一方面大幅減少廠商的環保支出?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首先,每個人的「低劑量」水準不同,而且會有很大的差異。就像舉重選手輕易舉起100公斤,有的人可能10公斤就拿不動了,如果政府放寬了戴奧辛或輻射安全劑量,就算大多數人如理論所說,降低了罹癌風險,但難免有少數人因此大幅增加得癌症機率。難道這些人活該嗎?政府要如何補救?他們又如何證明自己罹癌是因為政府放寬毒物排放標準?當大多數人都沒有問題的情況下。
其次就是高毒性或高殺傷力的毒物,即使具有毒物興奮效應,也不宜放寬,因為後果難以收拾。洗冷水澡、過午不食、舉重、運動等,就算操作不當,頂多只是感冒、餓壞肚子、皮肉受傷而已,休息幾天就無大礙;可是輻射和戴奧辛等劇毒,萬一不小心超過劑量,那就是悲劇了。運用毒物興奮效應鍛鍊身體的方法很多,不需要拿輻射線和戴奧辛來開玩笑。
再來就是同時接觸幾種不同毒物,個別安全劑量是否會受影響?短時間一次接觸和長期暴露是否有不同作用?我們目前並不清楚。假設政府同時放寬了許多毒物的容忍標準,人民等於同時增加許多的毒物劑量,也許一個一個來看,這些標準都沒問題,但全部加起來真的就不會有問題嗎?而實驗室裡的研究,毒物接觸時間頂多幾個星期或幾個月,但標準一旦放寬,人民實際接觸汙染物是經年累月甚至是數十年,效果會一樣嗎?
最後,由專業醫師對個別病患實施毒物興奮療法,和放寬廠商毒物排放標準是完全不一樣的事。專業醫師對病患的診療,具有高度的監看和控制調整過程;而廠商排放毒物,受影響的是不特定的大眾,只能透過大規模的研究調查才勉強掌握人民健康狀況。隨意放寬標準,一旦出問題,不僅為時已晚,通常還是大規模的災難。
總之,在毒物興奮效應之下,我們或許可以更理性的看待低劑量輻射等毒物,但這並不表示政府和廠商可以因此合力放寬管理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