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蒙.夏洛特(Edmond Charlot)1915年出生於阿爾及利亞首都阿爾及爾,是殖民時期生活在阿爾及利亞的法裔人士。夏洛特對文學藝術有極大熱忱,20歲時即夥同卡繆等一干阿爾及利亞的年輕創作家、藝術家,創立了一家集出版社、圖書館、藝廊、文學沙龍為一體的小書店「Les Vraies Richesses」(意指真正的財富)。
1940年納粹占領法國,「法國抵抗運動」應運而生,夏洛特因出版相關刊物,曾遭由貝當元帥領導、親德的「維琪政府」短暫監禁過。1942年盟軍收復阿爾及利亞後,重獲自由的夏洛特成為「自由法國政府」最重要的編輯和出版者之一。《海的沉默》(Le Silence de la mer)是他的出版品之一,而這部小說的暢銷則對「法國抵抗運動」起到了添柴增火的作用。
沉默的愛情
2004年,這個納粹軍官與占領區法國少女的愛情故事改編為電影《沉靜如海》(Le Silence de la mer)再度面世。
故事發生於1941年被納粹占領的法國小鎮,一棟宅院裡住著一個老人以及一位與他相依為命的孫女喬安納(Joanna)。一天,他們的宅院被徵收,住進了一位德國軍官威爾納(Werner)。
在爐火的溫暖中,老人坐在絨布椅面的舊沙發上看著報紙,少女彈奏著巴哈,與爺爺聊著生活裡的任意事,這是他們原本正常的生活樣式。然而,當威爾納「喀」一聲清亮的德式靴跟撞擊聲響入住之後,這一切就改變了。
祖孫兩人開始板著臉,佯裝無視威爾納的存在,無言無語,更沒有琴聲。因為沉默與敵意是他們所唯一能擁有的強烈抗議。
國仇家恨之中,敵意與對抗是必然的,只是……
威爾納是一個彬彬有禮有教養的德國軍官,每晚他藉由到起居室取暖時談論著不同話題。
「我之所以喜歡大海,是因為它的寧靜。我說的不是海浪,而是別的東西,神祕的東西,隱藏在深處的……大海是寧靜的,要學會傾聽。」威爾納曾經如此說著。
談海洋、談天氣、談自己生長的家庭、談他喜愛的法國,以及他所熱愛的音樂。然而,威爾納所能獲得的回應,就是如海般的沉默,每夜,他總是在自言自語,進行著一次獨白!
對此,威爾納依然保持著尊重:「我很高興能遇到一位有尊嚴的老人,還有一位默默無語的小姐。」
這個愛情故事奇特之處在於男女主角之間沒有一句對話。但不須因此而擔憂這部電影的情感單薄而空洞。
大海是遼闊的,登高臨崖俯視海洋,平緩的粼光延伸著海的壯闊,如果你走近它,就會覺察它的洶湧,激烈萬端;如果你進入海洋的深處,就跨越了激烈,邁向深邃,那將會是舒緩而靜謐,有如進入了人性交會共通之處,亦即善與愛發生的起點,它能消弭仇恨,溝通分歧。
音樂是人性的橋梁
不要誤會電影裡有許多大海的場景,沒有,那只是一個象徵,一種神秘的符號。作者真正運用的是音樂。音樂把矛盾凸顯開來,又引領人更深入人性,挖掘出美好,並連結起來。
女孩喬安納是一位有愛心的鋼琴老師,她深愛著古典樂,而威爾納則是年輕有潛力受重視的古典樂作曲家。兩人的情愫不是沒有來由的。雖然,國仇家恨一開始將他們隔絕得非常、非常遙遠。
老人曾抱怨已經好久沒有聽到女孩的琴聲,但女孩卻憤憤地回應老人:「要我彈甚麼?巴哈、莫札特還是貝多芬?」她所鍾愛的作品,都是出自德國作曲家之手,這是她難以迴避的難堪矛盾。她堅決地拒絕說:「有他在我就不彈!」
在每天的沉默抗議中,沒有對話的愛情該怎麼演繹?除了獨白之外,超越國界的「音樂」正是很可能的橋梁。
熱愛法國文學藝術的威爾納也以傑出的德國音樂傳統而自豪。他對女孩情意的萌生之初,就是他第一天來到宅第時,在門外聽見女孩所詮釋的巴哈鋼琴曲。
「多美好的夜晚!」在聖誕夜裡,威爾納獨語著:「我來的那天,妳彈奏的是巴哈的曲子,最清純、最動聽的一首,是我最鍾愛的曲子……」然後威爾納走向鋼琴前,彈奏了起來。而女孩則依然面向爐火,背對著鋼琴,背對著威爾納。結束彈奏走向女孩的威爾納,曾禁不住地想輕觸喬安納的肩膀。最終,他強忍住了,只對女孩說了聲:「聖誕節快樂!」而女孩依然沒有回頭,哪怕是給他一個感謝的眼神。
然而強忍著的又何止是威爾納!在他離開後,女孩禁不住走進威爾納的房間,查看他的擺設,體會他的氣息,洩漏了內心的掙扎。雖然日後在威爾納面前,她依然嚴拒他的善意,冰冷地拒絕協助。
當她發現從事抵抗運動的好友安置了炸彈,試圖炸死威爾納與他的好友們時,是否該對這位「敵人」示警?猶疑、忐忑,喬安納內心面臨著更大的衝突。
在威爾納開門跨出前,女孩彈起了鋼琴。
果然,在門口的威爾納轉身走到了起居室,他驚喜而訝異地望著彈琴中的喬安納。而低垂著目光的女孩,因擔憂而激烈的琴聲,也隨著威爾納的到來逐漸緩和而悠揚。
爆炸聲響,好友死了,威爾納逃過一劫。而喬安納仍保持著她的沉默,像是成功守住她對家國的一點貞潔。
天上再相逢
「我要離開了,可能要去蘇聯前線。」
聞言,女孩抿著嘴強忍內心的悲傷,無語。
聽聞著有如訣別的一串獨白,女孩最終忍不住走向威爾納正待發動的汽車旁,淚流滿面,對著威爾納深情的眼眸說了一個詞:「Adieu(阿迪優)。」
法文「Adieu」是由兩個字根組成,「a」在、「dieu」神,與神在一起。所以大部分說這句話的時候,意思就是永遠不會再見到這個人了,也就是永別了,下次再見應是在天上。
威爾納與喬安納兩人的愛情,從最表面的沉默,到言語之外的洶湧、激烈的內在情感故事,就此結束。
後來,女孩投身法國抵抗運動之中。或許是這個緣故,所以這本小說成為當時抵抗運動的發展利器。然而,它的內涵就僅只如此嗎?我們看見了那海洋的衝突與激烈萬端,但仍未見那海洋深處的寧靜與深邃。
如果要理解這部作品更深層的意義,我們就不能忽視電影裡喬安納的表哥這個角色安排的意義。
同樣愛慕著喬安納的這位表哥,為了自己所愛慕的表妹,把難得的、連德國軍官都想要的鴨肉送給了她。在那個物資欠缺的時代,只要表妹開口,他就把牛奶注滿她的水壺。他巴結她,討好她,不能不說他對喬安納是極好的。然而,一旦他發現自己不得表妹歡心時,卻意欲暴力侵犯她。
這個旁襯的表哥角色告訴我們,在國籍與血緣之外,更重要的是關於人性,關於真正的善、犧牲與付出。
喬安納的表哥並非一個壞人,世上真正的壞人或許並不多。問題在於,人在不同的情境下能堅守多少人性的善良?
於是我們就能理解,當看見一位法國小朋友摔傷時,威爾納衝下車抱起孩子,安慰他:「不用擔心!」當威爾納的藝術家軍官友人來訪時,他罕見激動而大聲地與他們爭執著:「忠於國家、元首的指令,或者本於人性的善良,對占領區仍保有尊重?」
電影傳達了一個重要的訊息:即便在戰爭時期,威爾納依然保持著他人性的良善。
納粹之所以遭後世鄙夷,並非因它啟動戰爭,而是它對猶太民族所犯下「群體滅絕」的反人類罪行。然而,如果威爾納受命這些反人類罪行的任務時,他會如何?如果威爾納依然能堅守自己的善良,那麼他不僅不會與納粹同被世人唾棄,更能享有天堂的芬芳!
我猜想,喬安納在威爾納的琴聲裡已然聽見那根深蒂固的良善,正如威爾納在喬安納的琴聲裡所聽見的一般。
一聲「Adieu」,永別雖然沉痛,但在那個亂世裡,卻也像是對情人最深的企盼與祝福,無奈卻殊途同歸——守住我們的善良,讓我們天上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