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二時選修林霖教授的貨幣銀行學，他開始上課不久就要大家思考一位大牌經濟學家有關貨幣的一句話："Money is accepted because it is accepted."意指人們願意接受貨幣，是因為他相信他要使用這貨幣時別人也會接受。於是貨幣本身即使好像沒什麼價值，只要別人願接受用它來買東西，我們也無妨接受。
林老師並不贊同這種看法，因為這種看法是一種循環論證，大家都因為別人接受貨幣而接受貨幣，大家的決定都是依據別人的決定，於是那天某一個人因為某種原因而不接受時，這相互依據的系統就可能垮掉，變成大家都不再要這種貨幣。現在有些數位貨幣也有這種危險。
貨幣的價值來源
林霖教授的想法乃是貨幣應具有某些實質或客觀的價值做基礎，才不會發生人們一旦不相信就失去所有價值的現象，貨幣經濟也才能較安定。例如古老的金屬貨幣所含的金屬即有它自己的價值，現代貨幣是發行單位的負債，而依會計法則，產生負債的行為通常要同時產生等值的資產。
例如央行買外匯而發行貨幣時，外匯即是對應的資產；銀行放款時，債權即是對應的資產。貨幣背後的這些資產之價值雖可能變化甚至變小，但對整個貨幣發行機構而言，這些資產不太會忽然全消失。這背後還算穩定的價值，使人們可為了這價值而繼續接受這貨幣，貨幣不必因為別人接受才能被接受，因此這樣的貨幣也就較能持續存在和運作。但現在有些數位貨幣並沒有這種對應的資產來支援其價值。
有些人以為某些數位貨幣能提供的功能具有價值，因此它們也就和傳統貨幣一樣有本身的價值，而不是只靠「別人會接受」這種可能虛幻的價值來存活。但事實上，某些非政府數位貨幣真正的貨幣功能並不大，而且很容易就可被替代品取代，以致它們主要的功能只是做為投機炒作的工具，而沒有基本面價值的炒作，卻隨時都可能崩潰到近乎一文不值。
數位貨幣難以承擔貨幣功能
貨幣的主要功能包括做為「交易的媒介」、「計價的單位」、「延期支付的工具」以及「價值的儲藏」。那些沒有本身價值的數位貨幣因為沒有客觀價值，也沒有政府維持其價格穩定的政策，因此價格會因投機需求的變化而大幅波動。這是目前已看得到的事實。這價格的大幅波動就使它們難以承擔前述貨幣的後三種功能，也就是不太能由後三種功能產生它的價值。因此包括各國中央銀行在內，很多人認為這類數位貨幣不能算是貨幣。
價格的大幅波動以及交易的速度等技術問題，也使某些數位貨幣連做一般交易的媒介都不太方便。例如說好用現在相當於100萬元新台幣的某種數位貨幣買一輛車，但半小時後要付款時那些數位貨幣卻跌成只值90萬元新台幣或漲成值120萬元新台幣，交易恐怕就會有糾紛。所以某些數位貨幣的支持者只好特別強調官方貨幣較難做到的保密性，也就是保密數位貨幣可以做「須保密的交易」的媒介，而避免被人查知。但只靠這種用途恐怕也不足以支持這些數位貨幣的長期存續。
要保密的交易只占總交易的很小部分，而且不只現有的某種保密數位貨幣能扮演其媒介。民間已有數位貨幣提供對應的資產來支持其價值和價格的穩定，因而更適合扮演交易的媒介和價值儲藏的功能。因為保密技術可以有很多種，也不是只有某種數位貨幣有權運用，所以民間多種數位貨幣的競爭，可能使只靠保密功能和投機性價格波動來吸引人的數位貨幣失去競爭力。存活下來的各種民間數位貨幣能分食到的保密市場也將不大。
民間保密貨幣難敵政府數位貨幣
但保密數位貨幣更大的威脅可能來自某些國家政府。要保密的交易有些是非法的活動，原則上政府不太可能允許官方的貨幣包庇非法活動。這是民間保密數位貨幣的利基。若除去這項利基，民間保密數位貨幣恐難和官方貨幣競爭，因為有聲譽之國家的數位貨幣不只有背後的價值和政府財力支持，也有穩定其價格的政策協助，而非沒有實質價值且價格大幅波動的民間貨幣所能競爭。
政府的數位貨幣也可以接受相當多保密的交易。除了洗錢、非法行為以及國家安全問題之外，很多私人想保密的交易政府並不在意也不反對，因此若政府數位貨幣在制度上承諾允許某些保密交易存在而不追查，則民間保密數位貨幣的空間又會更小。目前因為在貨幣管理上聲譽良好的國家都仍未想、未準備好或覺得不值得加入這種競爭，因此民間保密數位貨幣仍有一些築夢空間。等某一個較大膽或有企圖心的國家決定加入這個競爭，民間保密貨幣的榮景很可能就要逆轉。
▲在貨幣發行有信譽的國家要發行數位貨幣，甚至允許它有部分保密功能時，就是某些非官方數位貨幣難再有高價美夢的時候。Adobe Stock
為何數位貨幣現在這麼貴？
如果非官方保密數位貨幣的前景不見得那麼好，它們現在為何可以達到那麼高的價格？這當然有很多可能原因。例如在真正的競爭未出來之前，很多人可能認為競爭者不會出現，甚至誤以為某種數位貨幣的技術是它專有，沒有替代品，別人也不能運用相同或類似的技術，因此會高估其功能和價值。只要相信這種判斷的人夠多，這些數位貨幣就可以有甚長的時間維持在相當高的價位。
但其高價位更可能的原因是投機炒作和泡沫經濟。十七世紀有名的荷蘭鬱金香泡沫時，曾有一個鬱金香球莖可換到一萬五千坪建築用地的高價，因為在泡沫經濟中很多人已不管那東西的真實價值或長期價值是多少，只要他認為會有更笨的人願出更高的價格來買，現在的價格再不合理他都敢買。這就是〈泡沫經濟的大笨蛋理論〉（請參閱《看》雜誌第4期本專欄）。
而在這種用樂觀預期來推動的泡沫現象中，被炒作的標的愈是一般人所不能了解，例如相關的理論和機制很複雜，或者標的位在邊遠或看不清楚甚至看不到的地方，就愈容易用來編夢甚至編謊言來讓一些人相信其價值非常高。某些數位貨幣恰好符合這些特質，因此即使它們的價格已經嚴重偏高於它們真正的價值，這高價格卻仍能維持甚久甚至繼續上漲。
經濟學家雖然多認為泡沫終會破滅，但通常也承認不知泡沫什麼時候會破。例如葛林斯班（Alan Greenspan）在1990年代中期就以美國聯準會主席的地位說當時的股巿是「非理性的繁榮」，但那非理性繁榮到2001年才垮下來。可見泡沫經濟即使已被看出，卻仍可能撐很久才破。不過泡沫在什麼條件或情況會破，也就是破的條件，比破的時間容易預測。在貨幣發行有信譽的國家要發行數位貨幣，甚至允許它有部分保密功能時，就是某些非官方數位貨幣難再有高價美夢的時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