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清溪教授是一個理念和知識的實踐者,在過去幾十年台灣經濟學界中,很難有人在實踐上比得上他。他不高談理論和口號,而是很扎實的去做,並為社會留下堅實的基礎建設。
老實的投入台灣民主化浪潮
清溪兄大學時高我一屆,他那一班充滿天才和帥哥美女,五十多年前我認識他時,他在他那班當中並不特別醒目。但五十多年來他一直是個老實、樸實和真實的人。儘管大家都認為他近二十多年像由張飛轉成菩薩,但他一直是那麼忠於社會和自己的良知,一直實在地做他認為該做的事,所以他達成了少有人能比的貢獻。
1970年代後期到1980年代,台灣一些舊的結構開始鬆動,但改革卻有重重阻礙。那時剛由國外回來的張清溪、陳師孟和薛琦等年青教授在經濟系倡議改革和建立制度,被戲稱為紅衛兵。他們在林大侯系主任的支持下,領先其他科系建立了系務的民主化和制度化。
在1980年代到1990年代台灣民主化的浪潮中,台大經濟系投入運動的比例可能是全國最高。張清溪教授除了支援各項運動,他更基於學者和教授的職責而推動各種更基本的改革、建設以及研究,例如廢除大學生必修《國父思想》的規定、倡立學者論政的澄社、推動森林小學,以及揭發黨國資本主義的危害等等。這些事情當然有其他人一起努力,但他的執著堅持,常常是能夠成功的重要因素。
以前高中學生要唸《三民主義》而且大專聯考各組都必考。大學生要再必修《國父思想》,而且教授其實是由國民黨指派來的。既使不談思想控制,單就重覆上課而言已是浪費。因此張清溪和其他幾位教授主張要廢除這門課,但學校認為教育部不可能同意。教授們想出一個替代辦法,主張很多人都研究《國父思想》,應該由各系自己決定誰來教,不一定要用國民黨指派的人,這主張學校和教育部無法反駁,只好同意。其他系一時可能不易找到人來教,台大經濟系做為倡議者必須設法做到,於是決定由我去教,用經濟學去解釋或評論孫中山的主張中和經濟有關的部分,既不違反課名,也不會讓學生浪費時間重覆背誦主義。我們當時很怕當局認為我資格不合,因此我們請身為中央研究院三民主義研究所所長的陳昭南教授與我合開。陳昭南老師的學術地位和名號當然使當局不敢反對,於是我們就打破了舊制度,第二年「國父思想」課程就逐漸退場,先變成叫「憲法與立國精神」,然後消失。
樸實的本土研究和教育工作
對黨國資本主義的批判是更學術性的工作,張清溪教授和一群學者花了很多工夫詳細整理很多資料,讓人們知道黨國資本的龐大及不合理,並形成改革的重大力量。當時負責國民黨財務的徐立德先生跟我說,他希望和張清溪教授辯論。徐立德先生說,有黨產是好事,因為有黨產,黨和黨員就有錢可用,這樣才不會貪汙。這主張的氣很壯,理直不直應有公論。我覺得徐立德先生也是說說而已,所以我並沒有將這挑戰轉告清溪兄。現在想來有點可惜,當年若有張徐大戰,應該可和王蔣大戰(編按:指1981年時,蔣碩傑與王作榮兩位經濟學者透過報紙投書與社論展開有關台灣經濟走向的一場辯論)相比美。
清溪兄在非政治的學術工作方面,他也選擇實在的長期問題如勞工和生育率做研究,而不是較搶鏡頭的景氣和貨幣問題。他很重視教育和知識扎根及傳承的工作。他和其他許嘉棟、吳聰敏、劉鶯釧三位台大經濟系教授覺得經濟學教科書有必要跟上時代及結合本國事務,因此寫了有名的「四人幫經濟學」。比較少人知道的是,在這之前他已先很積極地幫空中大學編《經濟學》教材,被指派寫稿的人都可感受到他逼大家趕快寫好的壓力。
清溪兄對老師們的尊敬和傳承也令我感動。梁國樹老師過世後大家決議要出版梁老師的論文集和給李登輝總統的政策建言集,但幾位和梁老師較親近的學生,不是像我這樣懶散,就是有重大的任務在身,結果編輯和出版的辛苦工作大部分是清溪兄在督導執行。可是他都不居功,《梁國樹財經政策建言集》印出來的樣子還讓人以為是我編的,而清溪兄的名字甚至未列在論文集的編者群之中。其實政策建言集中也有我拜託他寫的部分,但從給李總統到出版完全沒有他的名字他也不介意。他也推動連續多年辦理梁國樹教授紀念研討會,一方面藉以帶動一些主題的研究討論,另一方面也提醒大家不要只看外國學者而忘掉本國學者實際的貢獻。
真實的「從張飛到菩薩」
近二十多年,清溪兄對世界有更廣泛的關懷,卻也不忘知識的傳播。他對《看》雜誌付出了很多心力。雜誌草創時他就要我負責每期寫稿,逼懶散的我要把所知道的經濟經驗盡可能寫出來讓人參考或傳承。如今這專欄已寫了兩百多篇。若沒有清溪兄的壓力,這些想法和經驗不會被寫出來。
清溪兄領導了很多重要的事,卻不居功也不求名,但知道的人卻很尊敬他。二十多年前有些和他一起努力的天王級學者還敬稱他為主人,但他從不以重要人物甚至領導者自居。做為五十多年的老朋友,我很確定他一直就是這樣一個實在的人,不是像外表看到他好像個性曾有重大的轉變。早年的張清溪教授像是張飛,近二十多年他變成像是菩薩,但他的內在一直像是菩薩。
早年清溪兄對不公不義和不講理的事情深惡痛絕絶,讓人覺得他像是火爆的張飛。當時他對一位長官的作風很不以為然,恰好有人養一隻狗並以不喜歡的人為名,我開玩笑說他也可以養一隻狗如法泡製,他回答說他要以那長官為名養一隻王八。後來他卻變得十分溫和。這改變曾讓我嚇一大跳。
1999年民進黨請王永慶先生到中央黨部為幹部講一些經濟經驗和主張,王永慶先生邀請林義雄主席到他家餐敍,林主席要我陪同並再多請一位經濟學者,我請一向支持民主運動的清溪兄一起去。我們走去台塑大樓的路上,清溪兄跟我說,他現在已不管這些事,如果不是我要他來,他不會參加。他說他雖然和我走在路上,卻好像不感覺到在走路的自己。修煉到這個境界真不得了。但他後來還是一樣努力研究和為社會做事。他變得只是言談修養,老實正直和關懷社會的熱誠從來都沒有變。
清溪兄年輕時言論較強悍。我曾問他對某些資深人士之不當言論的意見,他說人最好不要活太老。清溪兄的媽媽年老時身體不好,日子過得相當辛苦,他說不如早一點往生。但當他媽媽往生時,他卻很難過,他跟我說,雖然本來覺得早點往生也好,但真的發生時仍然很難過。清溪兄已修煉到無我的境界,可說超脫生死,而他又沒經過病痛也沒帶給家人負擔,只留給社會很多的貢獻和資產,且正如他所說的不要活太老,所以朋友們應該為他高興。但也正如他當年所說的,事情真的發生時,我們仍然很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