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居愛爾蘭的中國異議作家喻智官先生的傳記作品《鳳毛麟角曹長青》,由台灣前衛出版社於2023年9月底出版。10月12日前衛出版社在台北舉行了新書分享會,評論家金恆煒先生應邀與會講話。本文根據金先生講話錄音整理。
這本書的題目叫《鳳毛麟角曹長青》,作者是喻智官,我且從書名說起。長青說他擔不起這個書名,我跟他交往很久,2000年認識到現在,我認為這句評語非常、非常的準確。
我這樣說不是因為我認識他、觀察他,而是我跟中國的一些學者、作家以及很多異議分子做比較,或者更早一點,我剛到美國時,與那些從中國游泳游出來的紅衛兵都有接觸。長青兄給我最大的印象,他跟他們不一樣。
▲中國異議作家喻智官的傳記作品《鳳毛麟角曹長青》。前衛出版社提供
為什麼「鳳毛麟角」?
我覺得長青兄最重要的就是誠實、堅定、不屈、誠懇。聽起來這些好像都是平常生活裡頭大家慣用的名詞,如果你真正做過比較,了解了,你就知道這幾些字放在中國人身上真的是太難對號入座了。
七○年代,我在美國舊金山。那邊有所大學——加大伯克萊分校,在美國大學的圖書館,你只要有ID或任何證明,就可以到那兒借書。我那時候(1979年)願意離開台北到美國去,一個重要心願,就是要看國民黨禁止的書,尤其關於中國這一方面,因為這一部分是我們在台灣最缺少的。
但是,如果你只在文字裡頭打轉,其實你不過像美國漢學界一樣,他們永遠可能都會隔一層。我比較幸運,或者說我做記者,我有一些敏感度,我接觸了很多從中國游泳到香港,從香港到美國讀書的一些前途未定的人。我跟他們接觸很多,而且這是我採訪的一個重點。我準備採訪十個紅衛兵。
此外,1979年文革結束,許多中國作家、學者突然到美國來,第一站就是舊金山,所以我碰到很多我們以前在書本上讀過的作者,我舉幾個大家知道的名字:沈從文、艾未未的爸爸艾青、馮友蘭、蕭乾……這一批人到灣區來,很多我都做過專訪,所以對他們有直接了解,也從書本上了解他們慘痛的個人經驗。
中國自1949年共產黨拿到政權以後,我認為毛澤東比朱元璋還要凶悍。我舉一個例子,這是後來我讀到的。中國「反右」時,羅隆基是中國民主同盟的副會長,會長是章伯鈞。毛澤東當初還沒有拿到天下的時候,寫過〈論聯合政府〉,說你們不要怕,將來共產黨拿到天下,跟所有的民主人士共同治理中國。羅隆基跟毛澤東表示,既然共產黨已得天下,那些寄生於「民盟」的地下黨員是不是可以各自歸建?毛澤東翻臉說:「你要清黨?」「清黨」可是蔣介石屠殺共產黨的血腥往事,羅隆基當下的反應是「毛澤東很凶」。毛澤東後來搞「大鳴大放」,要知識分子「言無不盡」、「言者無罪」,民主人士尤其是羅隆基、儲安平這一批人皆不留情的批評共產黨,箭頭指向毛澤東,毛澤東決定把他們鬥垮。
對「章羅聯盟」這個「反右」事件,我用《一九八四》(Nineteen Eighty-Four)作者歐威爾(George Orwell)說的一句話:「栗子樹下,你出賣我,我出賣你。」你看羅隆基,出賣他的是誰呢?是他交往十年的親密女朋友和他八年來一路提拔的祕書,他們是幾十年的交情。再舉一例,我認識的那位廣州中山大學的紅衛兵,在保皇派與造反派火拼之時,衝入檔案室,大家先搶看自己的檔案,發現打他報告的都是最親近的好友。可不可怕?所以我對中國的了解,四個字:不寒而慄。
為什麼大家說你那麼反共,真正的理由就是我了解中國。因為我讀歷史,我了解共產黨。八○年代,我在香港《明報》發表了一篇親訪蕭乾的文章,題目就是用他說的一句話:「不樂觀怎麼活得下去?」這是文革倖存者的悲哀告白。
在共產黨教育下,人作為人的基本都會散失。我認識一個紅衛兵,他是上海人,他告訴我,先施公司是他爸爸開的,跟我們形容他家裡多富有,後來被共產黨清算沒收了。我跟他交往了不曉得三年還是多少年,有一天他的太太從中國出來了,告訴我們,他說的全部都是謊言,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而且還有種種不能令人置信的細節。這點就是讓我對中國人非常害怕的原因。
所以你可以知道,我碰到長青這樣的人,我真的覺得「鳳毛麟角」,真的很少。
一個人,你說誠實就是我們的本性嘛!我們從小就教導不能夠說謊。誠實困不困難?非常困難!越不民主的地方、越不自由的地方、越不開放的地方,越困難!所以誠實,這一點很難。長青的文章我差不多讀過,喻先生寫出這本書,讓我增加對長青兄的了解。他對人、對事,絕不含混。
正直、不屈、誠懇 並非易事
第二個:正直。正直很難,一個人碰到名利的誘惑,正直就可能改變。我相信很多人都會碰到在政治上、商業上,甚至於家族裡頭的權力鬥爭,正直碰到考驗,很難正得起來。我覺得長青兄這一點做得讓人佩服。
第三個:不屈。你有誠實,你有正直,遇到了外力的壓力,你會不會屈服?這個就是考驗一個人。一個人在人格上,他經得起經不起?受不受得了?我覺得長青兄做到了。你只要看這本書,他碰到多少的違逆,在《自由亞洲電台》、在《美國之音》、在《多維》媒體等等,甚至《自由時報》,他都不會屈服。
不會屈服是很困難的。你看看中國那一些大知識分子,到最後他們都屈服了。我舉個簡單的例子,殷海光的老師金岳霖,他是非常驕傲的人,第一屆中央研究院院士,他是哲學的代表,他最後屈服,做「自我坦白」;馮友蘭也是院士,也要做「自我坦白」。這兩個人是非常好的朋友,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當然是他的成名作,殷海光說,馮友蘭的哲學是對金岳霖的翻譯,你就可以看到金岳霖地位之高。金、馮兩個人面對「自我批評」,見面抱頭痛哭。最後,兩個人都屈服,尤其是馮友蘭,是四大不要臉之一。我見過馮友蘭,做過訪談,他後來投靠「四人幫」,金岳霖倒是比較安靜。金岳霖原是學政治學的,後來轉讀哲學。
總而言之,要維持不屈,困不困難?很困難!不屈不折,大家聽起來好像很簡單,其實一點都不簡單,那是一種考驗。如果你是有宗教信仰的話,你就知道,這種考驗不只是利益而已,裡面有非常多的權利,或者有非常多的生存選擇。
誠懇。我知道長青兄,橫眉冷對千夫指,他寫文章批評力道很強;但是不要忘記他對朋友的誠懇。誠懇是什麼呢?朋友之間的互相相信。朋友之間,有沒有意見不同?有;有沒有很大的歧見?也有。比如說,長青兄認為他是保守主義,我不是,我是自由主義出身,但是我的自由主義比較偏左。我認為,自由主義確確實實在經濟上面會造成國家壟斷,或者說是貧富不均,所以你要往左靠,但是要不要完全向左呢?我不會。所以這一點上,我們不同。但是,曹先生之所以為曹先生,他就是誠懇。
這就是我要說的《鳳毛麟角曹長青》這本書講得很準確的原因。我以自己認識的長青兄,來跟這本書所說做對比。
作者喩智官是史學家也是文學家
這本書的作者喻智官沒有跟長青兄見過面,只是通過一次電話。但是他是一個史學家,為什麼說他是史學家呢?他是看完長青的文章以後,做出整體的歸納,選出幾個角度,他看過的資料絕對比我多。我看長青兄的文章,很多事情,尤其他跟海外的中國異議分子之間的這些辯論,我大約都看過,但是我不像這個作者一樣,把前後的脈絡講清楚,而且把它放在正義的一個角度上來看。這得通讀他所有一來一往的文章。
我是學歷史的,我看歷史專業的書,說老實話,無趣的非常多,歷史書寫到讓你津津有味的非常少。因為什麼呢?歷史學家缺少文學家的素養,所以你可以看很多好的歷史書,你認為是一部好的作品,但是你不會在平常的時候去讀。如果那是你的專業、領域或興趣,非讀不可,你才會去讀。
這本書的作者喻先生,他是一個文學家,所以他用文學家的筆寫歷史,蒐羅史料研究一個傳主,我覺得他在這一方面做得非常成功。如果你讀下去,你就知道這樣一本書,讓你津津有味。
這本書的「四隻腳」和「牽手」
我再講一下這本書的構成。一張桌子有四隻腳,這本書也有四隻腳:第一隻腳就是傳主曹長青,這個是關於長青的書;第二隻腳我最後講;第三隻腳就是作者;第四隻腳就是出版社。沒有這四隻腳,這本書不會出來。至於第二隻腳,因為在中國的名詞裡頭你講「太太」、「夫人」,其實是有上下貴賤之分;你說「內人」,也是男性主義。那麼你要怎麼稱呼?我覺得台灣話「牽手」是最好的、最公平、最沒有歧視,而且最能體現兩人的情感,最能夠讓大家接受。
我覺得第二隻腳就是他的「牽手」康尼女士。我看了這本書以後,因為長青兄的書我大半讀過,我看了這本書以後,我就特別有感觸,尤其有一章寫長青兄的——這個我們用那個封建名字——「夫人」。我覺得這是一般人比較不會有太深刻的感受。我看一下他是怎麼寫的,長青在《理性的歧途》的自序裡面這樣子透露:「我仍把這本書獻給妻子康尼,她其實是這本書的共同作者,全書的每個章節,都留下了她思想的筆跡,只是她堅持不肯署名,只要我在乎她的思考就夠了。」這裡我沒有引全文。
本書作者喻先生舉了兩個例子做對比,一個是文學家納博科夫(Vladimir Vladimirovich Nabokov),他是好的小說家;還有一個,杜斯妥耶夫斯基(Fyodor Mikhaylovich Dostoyevskiy),他的太太安娜。他拿兩個大作家夫妻關係來做對比。但他沒有講到的、真正契合長青兄這一段自序的話,我覺得是另外一個人——英國哲學家彌爾(John Stuart Mill,著有《論自由》(On Liberty),最早嚴復把它譯為《群己權界論》)。
彌爾的爸爸是功利主義創造人邊沁(Jeremy Bentham)的門徒。這個彌爾是個天才,他3歲時學了希臘文,8歲時學了拉丁文,11歲就寫了一本羅馬法制史,這麼一個了不起的天才!
不幸在20歲時,彌爾有了精神上的問題,到底什麼病?不知道。有人講神經衰弱等等。他的轉機是什麼時候呢?他認識了一個女性朋友哈麗雅特‧泰勒(Harriet Taylor)女士。認識她以後,跟她切磋學問,得到非常大的啟發。彌爾說,他一輩子的學問基本上要跟泰勒分享。泰勒跟他非常好,有非常親密的關係。過了20年,泰勒的丈夫死了,他們兩個人才結婚。
我唸一段彌爾在他《自由論》裡頭的序,大家可以比較一下。彌爾說:「她(泰勒)是我的妻子,更是我的朋友,是我所有優秀作品的啟發者和共同作者。她在真理和正義上的高超領悟,給了我極有力的啟發,她的嘉許是我最好的報酬……」這個題辭也很長,就是彌爾對他太太泰勒稱讚與哀痛的懷念,說:「她的偉大和高貴情感已隨她深埋地下。」他認為自己作品的成就不是他一個人的,還有他的「牽手」。
一般作家,有很多作家,我看到那些傳記,太太的功勞被一筆抹煞,這種事情非常多。像彌爾這麼了不起的思想家,留下這麼重要的作品,《自由論》到現在還是自由主義裡頭不可或缺的經典。這本書最重要的理論是告訴你,任何人的批評都是被允許的,即使這個批評你認為是錯的,他還是有權利說;即使錯,對於事件的真相來講,不見得有害,反而有益。
這是我看了喻先生這本書以後,特別的感受;我們常常講:「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我認識長青有很長的時間了,看了這本書,我更了解他。而且這本書刻畫他作為一個人,他的重要性在哪裡,值得讓我們尊敬的地方在哪裡。
▲金恆煒認為《鳳毛麟角曹長青》一書,台灣人要讀,中國人更要讀。曹長青提供
「牧野鷹揚,百歲功名未及半」
長青的書我長話短說,這本書裡提到長青稱讚的人,也有被他批判的人,這些他批評過或讚揚過的人,我也大半認識,反正都有名有姓,大家可以在書上看到。我認為如果要簡單分的話,可以把人分成高貴的人和腐敗的人。
從我學歷史和思想史的角度講,我也可以舉幾個例子。我研讀15世紀馬基維利(Niccolò Machiavelli),他的書我差不多都看過,我不能講我是他的專家,因為我不懂義大利文,加上羅馬的歷史非常複雜,一個台灣人缺乏浸入其歷史與文化的認識與感受,我研究權力問題,繞不開馬基維利。他說過,一個腐敗的民族,不配有良好的統治。一個國家像中國變成這樣子,你完全怪罪說是共產黨,那些人民要不要負責任?你的人民夠不夠高貴?
18世紀的卡萊爾(Thomas Carlyle),他寫的《英雄與英雄崇拜》(On Heroes, Hero-Worship and the Heroic in History),那是一本所有人都會讀的書。他說什麼呢?只有高貴的人民才可能有高貴的政府。這說法跟馬基維利一樣,馬基維利是負面表述,他是正面陳述,兩個人的觀點其實一樣。所以這些說法擺在一起,你知道造就高貴的人,才能有高貴的社會、才能有高貴的政府。著有《羅馬帝國衰亡史》(The 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的羅馬史權威吉朋(Edward Gibbon)說:「帝國史就是悲慘史。」放在中國史上,十分貼切。
如果一個國家的人民願意不說話,只願意苟延殘喘,一句話都不說、沉默,就像羅馬歷史學家塔西佗(Gaius Cornelius Tacitus)所說的「沉默是奴隸的特權」。你不說話,你就是去當奴隸了,那是奴隸的特權。
所以我覺得關於長青兄的這本書,台灣人要讀,中國人更要讀。
中國如果真正的要走上民主,說老實話,這一點我非常悲觀,因為我研究中國歷史,研究中國近代史,晚清一直到民國這一段,國共內戰一直下來,我下過功夫。我認為中國要變成一個民主國家,幾近不可能。
最後我要用康有為給吳佩孚五十壽聯作結。依顧維鈞的說法,吳佩孚是「第一流的軍人」,掌權時聲望很高。這裡只引康有為送的上聯:「牧野鷹揚,百歲功名未及半。」牧野之戰是周武王打敗殷商的戰爭,恭維吳佩孚戰功彪炳,但還有很多的功名等他完成。喻先生的書只述及長青「四十年」的寫作生涯,「百歲寫作未及半」,以長青與康尼兄嫂的奮進不已,還有精彩著作可以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