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卷全球的金融海啸，掀起一波波排山倒海的滔天巨浪，势不可挡。
2008年3月17日，全美第五大投资银行贝尔斯登（Bear Stearns）因旗下次级房贷相关基金倒闭，终至破产，落得以每股2美元的低价出售给摩根大通银行（JPMorgan Chase）。2008年9月7日，占全美房贷市场一半以上的「二房」──房利美（Fannie Mae）与房地美（Freddie Mac）因背负高达5兆美元的次贷债务，一夕间股价重挫近九成，每股市值剩下不到1美元，由美国政府宣布接管。2008年9月15日，因炒作高达600亿美元的次贷相关资产、负债超过6,000亿美元全美第四大投资银行雷曼兄弟（Lehman Brothers）宣告破产；同一时间，全美第三大投资银行美林（Merrill Lynch）也被美国银行（Bank of America）以500亿美元收购，保险业巨擘美国国际集团（AIG）也因财务危机向美国联邦准备理事会（Fed）求助400亿美元。至此，全美五大投资银行已有三家在大浪中惨遭灭顶，仅余排名第一的高盛（Goldman Sachs）公司与排名第二的摩根士丹利（Morgan Stanley）仍在浪中浮沉。
然而，波涛汹涌的金融海啸并未停息。账面资产（超过2万亿美元）排名美国第一、按市值计算为美国第四大银行的花旗集团（Citigroup），由于受到次贷危机的影响，其全球信用卡和个人金融业务明显下滑。2008年11月，花旗股价从每股23美元急剧下坠至每股不到4美元。在全球近110个国家拥有大约2亿客户、员工总数超过36万人、「大到不能倒」的花旗集团，让美国政府在2008年11月25日不得不出手拯救。除了为花旗3,060多亿美元高风险资产的绝大部分提供担保外，美国政府还将从7,000亿美元救市计划中拿出200亿美元，以8%的股息购入花旗优先股。在这之前，花旗已经获得政府250亿美元的参股注资。
以出口为经济成长命脉的台湾，自然难逃全球金融海啸的波及。在1月份5.31%的高失业率之后，主计处3月23日公布2月失业率为5.75%，失业人数为62.4万人，创下台湾自有这项统计调查以来的最高。继巴黎证券下修台湾今年经济成长率至-8.5%后，高盛证券也将台湾今年经济成长率由-6.5%下修至-7.5%，且4个季度皆为负成长；花旗则由原先预估的-0.67%，下修至-3.2%。
虽然整体经济难逃衰退命运，但台湾的金融圈似乎相对让人感到「风平浪静」。除了购买股票以及「连动债」等金融商品惨遭资产大幅缩水的民众外，很多人还是觉得贝尔斯登、雷曼兄弟、美林这些名号有些遥远。当「花旗」这个台湾人也很熟悉，每年荣登大学毕业生最想进入前几名的公司惨遭滑铁卢之际，一般人才开始惊醒探究：台湾的金融市场禁不禁得起这场风浪？
就在这一波金融海啸让成百上千美国金融界CEO不再呼风唤雨，甚至灰头土脸之际，如果知道有一位出身本土的外商银行总裁，竟能在30年银行生涯期间，未产生任何不良债权或坏帐，且在总座任内将两家外商银行转亏为盈，是否会让您好奇：这是怎么办到的？个中有甚么奥秘？
这位传奇人物，便是在台湾外银圈享有盛名的荷商安智（ING）银行前台湾区总裁梁敬思。梁敬思总裁在百忙中接受了《看》杂志的独家专访，对于金融海啸对台湾的影响等相关问题，做了非常全面的评述。相信在相当程度上，也代表了台湾金融实务界的看法。以下便是专访的内容。
金融海啸下的台湾金融业
问：相较于其他亚太国家，台湾承受金融危机的能力如何？全球经济萧条之下，台湾有无成为区域金融中心的可能性？
答：台湾有大量的外汇存底、外汇管理及货币政策稳定、金融机构的低国外负债加上新台币流动性高，承受金融危机能力要比大多数亚洲国家要强得多。
至于台湾是否具备成为区域中心的可能性，我认为充沛游资、低利率和国内有限的投资金融商品，提供台湾发展区域资产管理中心的环境。但是，国内最大的障碍是法令及制度过度本土化、尚未与国际惯例接轨、缺乏具备国际观的金融人才、税制缺乏竞争性，及两岸政策的限制，大幅降低外国大型资产管理公司来台参与的吸引力。
问：台湾金融业的机会与优势在哪里？您预期未来两岸三地在金融、产业上的互相投资与连结程度将如何发展？
答：由于与大陆市场同文同种加上台商在大陆大量投资，台湾金融业的机会在未来签署MOU以后，主要是在大陆市场的企业金融、项目融资、信用卡及财富管理业务。台湾金融机构可利用目前在企业征信及较早推动信用卡业务的优势地位，自行去大陆发展，或与大陆金融机构策略联盟。
我认为在MOU签署后数年，多数台湾的银行会陆续在大陆设立分行，只有两、三家会考虑设立子行。而大陆五大国有银行（中国工商银行、中国建设银行、中国银行、中国农业银行、中国交通银行）及其他大型银行例如招商银行、民生银行、浦东开发银行等，也会积极至台湾设立分行或办事处。同时两岸银行相互投资的情况会逐渐发生，唯台湾的银行由于规模太小，在大陆地区二线城市银行参股的机会较大。而大陆银行由于市值大，且为了避免政治性的不必要困扰，初期在台湾仅会考虑在大型民营银行参股。
预期大陆台商未来将由于台资银行的积极参与而得到更多融资支持，有助于台商在大陆大幅扩展据点及产能，间接也会改善台湾母公司的营运及利润，增加本地就业机会。
问：以您的了解，这一波金融海啸影响所及，外商银行是否还有很多「未爆弹」？台湾的外商银行受到怎么样的牵连？
答：由于全球景气持续低迷，进出口衰退，消费减少及民间投资不振等因素，许多国际性大银行在各国将持续发生更多的资产减损及客户坏帐。除了大家已熟知美国的银行问题外，一般看法都认为西欧的银行（尤其是奥地利、德国及意大利）对于财政产生危机的中东欧国家过度放款，可能会被拖垮。可以预见在2010年6月底前，各西方大银行将持续爆出让人心惊肉跳的坏消息。
在总行「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情况下，台湾的外商银行经营效率及营运利润再佳也没用，因为对总行而言，台湾只占非常低的比例。所以其影响轻微者为无薪假、取消所有扩充支出、降低费用支出例如出差费及飞机舱等级、人员遇缺不补等等。实际上每家外银从去年中起，即陆续依程度之不同，对人员作相当的调整，例如资遣或优退方案，甚至严重者会考虑关掉分行或出售其在台子行。而另一方面最大的影响，则是外银在台湾的放款及保证从去年初起陆续减少，最主要原因除了因其「总行有难」外，是因为台湾的放款加码（Loan Spread）与其他亚洲各国比较明显偏低。
问：金控需要建立多大的资产规模才能布局全球？本国银行如何建立国际能见度？
答：台湾的金控以最大的国泰金控为例，资产规模也不过在新台币3.7兆元左右，与其他亚洲银行相比规模已不大，更遑论与西方银行相较。我认为台湾金控之资产规模至少要超过新台币3兆元才略具布局亚洲的条件。另一方面，由于本国金控及银行缺乏国际金融人才及国际竞争力，我相信至少在15年之内，台湾的银行还不具备布局全球的资格。
除了培养人才、改善僵化制度、改变企业文化、加强内控及风险管理制度以外，本国银行的负责人及主要股东的心态必需要改变，并且要加强公司治理。只有在这些点改善以后，本国银行才能透过海外并购、申请国际债信评等，或在国外市场上市的方式来提高国际能见度。
本国银行与外商银行的差异
问：本国银行与外商银行在经营模式、运作流程及评估企业风险等方面的主要差异？对于国内银行利差竞价的现象，您的看法？
答：本国银行与外商银行确实有些差异。在经营模式上，民营银行大多以人治为主，许多银行大股东不尊重专业，决策纯粹以其喜怒爱好而定。外商银行强调制度管理及授权，只要言之有据，大多鼓励员工提出具建设性的意见。公股银行虽亦强调制度管理，但比较僵化，且易受民意代表的影响。
就运作流程而言，本国银行喜欢开会讨论，但结果经常是「会而不议、议而不决、决而不行」，缺乏效率及创意。外商银行则比较现实且讲求效率，一切原则上依照标准作业运作，但在合情理法的原则下，可以提出建言，透过沟通协调，挑战不合理的现有制度。
在评估企业风险的方式上，本国银行比较重视担保品，不太重视现金流量，评估制度赶不上潮流，而且老板常下条子或以电话影响放款决策，很难建立「按风险性资产定价」制度，导致利润偏低，也容易造成呆账的发生。外商银行则有一套现代化的风险评估制度，强调现金流量、经营者品格、担保品保障等。在外商银行工作的好处是只要你秉持专业，不必去考虑人情压力或上头指示，因此坏帐发生的可能性大幅降低。但这次金融海啸也反映出不少外商银行由于业绩压力、不当的绩效薪酬制度以及人性的贪婪，而完全忽视风险的扭曲现象。
对于恶性杀价竞争、忽视利润，导致体质欠佳的银行，应该考虑订立惩罚措施，例如限制设立新分行，限制增加新业务，要求个别揭露董监酬劳，或者实施更严格的银行自有资本比率要求。
问：经过这次金融海啸，您认为台湾金融业的生态会如何变迁？
答：台湾金融业将会加速透过收购或合并予以整合并减少国内家数，强化体质，优质金融业将逐渐进军大陆及亚洲国家。具有国际观的金融专业人才会逐渐取代现有经营团队，以提升国际竞争力。
问：始自美国次级房贷风暴，不少学者认为与美国的金融监理机制轻忽衍生性金融商品、未尽监理之责有关。请您谈谈台湾的金融监理制度或实际执行面是否符合国际市场的运作规范。
答：没有一个国家的金融监理制度是完美无缺的，问题大多发生在执行面。我认为台湾的金融监理制度虽然未完全与国际惯例接轨，但尚称严谨。比较让人困扰的是在执行时不力或产生偏差，例如在研发新型金融商品时，由于牵涉不同主管机关，沟通耗时，容易造成「一人一把号，各吹各的调」情况。此外，主管机关各有立场，导致批准时间冗长，常见的情况是当申请案核准时，商机已消失。
台湾能否在金融海啸中受惠？
问：您对美国史上金额最庞大的经济景气刺激方案（Stimulus Bill）的看法？是否将造成债留子孙（Generation Theft）？台湾发行消费券也有类似疑虑，您认为呢？
答：美国欧巴马政府的美金7,870亿振兴方案加上全球主要国家共同经济刺激方案，将有助于提升全球投资人及存款人信心，带动全球经济早日复苏，希望在明年上半年逐渐见效。至于是否将造成债留子孙，见仁见智。但是这次源自美国次贷危机而扩散至全球的影响实属百年罕见，到现在到底这些西方金融机构扯烂污所造成的无底洞有多大，也没人清楚。所以西方政府才不得不大量印制钞票并提出庞大的方案刺激经济，以避免全球经济崩溃，所以即使债留子孙，最终结果也应该是经济福祉归于子孙。
台湾的消费券发行属于短期经济振兴方案的一小项，虽然不见得能完全发挥预期的乘数效应，但是至少在今年过年期间已创造相当程度的消费，增加了人民的信心，所以我认为这次发行消费券的正面效果还不错。
问：亚洲主要银行成为资助美国金融机构的资金来源，全球金融秩序似乎有着重新洗牌的迹象。台湾有无可能成为金融版图位移的获利者，请谈谈您的观察。国际上以美元为本位是否会发生变化？
在这次金融海啸冲击下，欧美的大型金融机构遭受大幅损失，亚洲及中东的金融机构影响力逐渐增加。但是，台湾很难在短期间成为全球金融版图位移的获利者，因为台湾的金融机构不够国际化，缺乏金融人才，也缺乏国际竞争力。如果大部分台湾的金融机构还是由现有经营团队，依照僵化制度及过时管理方式经营，我实在看不出来台湾有甚么机会能在全球金融版图位移中受惠。
经过全球金融海啸的冲击，美元独霸的地位多少受到某种程度影响，人民币及欧元的分量则加重。至少在未来十年内，我认为美国仍是全球经济与金融强权国家，美元的主要地位不会动摇。但是愈来愈多人都同意美元币值已过度被高估，预期全球经济情况逐渐稳定以后，大约在今年底明年初左右，美元币值应会下跌。
问：您在过去三年，连续当选欧洲商会理事，是欧洲商会政策白皮书的幕后核心人士之一。请就外商观点评论台湾目前一连串的拯救经济措施？对政府有何建言？现在该做甚么或不该做甚么？
从去年全球金融风暴逐渐扩大以后，政府陆续推出各项措施，包括发放消费券、政府全额保证银行存款、提高中小企业保证基金额度、三挺政策、扩大iTaiwan振兴方案，并且降低营所税、所得税及遗产税以及央行数次降息等措施，大致上都能及时稳定金融状况并且提振人民信心。此外，政府去年底同意签署欧美各国多年来要求符合WTO规定的采购合约（GPA），将吸引欧美厂商来积极参与投标，可以改善台湾的公共建设支出质量。建议未来在修改政府事业机构招标规定时，应该参酌其他亚太国家作法，鼓励外商参与，而非独厚国内厂商，以避免弊端。而政府在执行公共支出时，应提高效率，争取时效，避免许多公共建设延滞或流于形式，从而失去及时振兴经济的目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