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舟唱晚〉是我考初中音乐班的自选曲,不过直到现在,经过了将近三十年,才稍微了解到底在弹甚么、为甚么要那样弹。
琴艺荒废许久,突然接获演出邀请,回家掂掂斤两,感觉就像要出海捕鱼啰,手中就一张破鱼网,一摊开,大大小小的洞星罗棋布,数都数不过来;也像要住进房子里了,一进门,大包小包的行李一放下,才发现屋顶漏水,天花板有坍塌之虞,纱窗形同虚设,仅有水有电,大门锁得起来。
答应朋友的邀约后,坐在古筝前,心情唯有百废待兴可以形容。
技巧不够,谈不上音乐表现。我找了一本古筝的《哈农》,将自己当成初学者,老老实实地练习各式指序,重建手指的灵活度。在我选择〈渔舟唱晚〉为其中一首演奏曲目之后才发现,我其实不懂怎么弹这首自以为熟识的曲子,也才明白为何我那治学严谨的古琴老师认为,台湾学校的音乐班不过是才艺班,因为我们大多在讲技巧,这里大声一点、那里小声一点,这边记得渐慢、那边不要拖拍等,少谈音乐里的艺术。
〈渔舟唱晚〉是一首典型中国风格五声音阶的作品,和筝五声音阶的弦位排列紧密结合。曲风优美素雅,恬静而流畅。乐曲的标题因借用唐代王勃《滕王阁序》中「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而得名。此句的上一句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应该就比较耳熟能详了。
向晚时分常带来无限的诗意,李商隐感慨「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孟浩然「愁因薄暮起」,也在「夕阳度西岭」、「山光忽西落」时特别想念友人;王维看着「斜阳照墟落」,因而羡慕起闲逸的农家生活。而〈渔舟唱晚〉描绘的是夕阳西下,渔夫在如镜如画的湖面上行舟欲归的情景。
这首曲子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慢板,第二部分快板。即使在快板,手法都简朴无华。我体会到在慢板中的滑音与按音如果没有到位,韵味就出不来,但又不是潮州筝曲中的委婉缠绵。如果以食物来举例,这道菜应该是清淡爽口,食用后齿颊留香的那种。
虽然意味朴素淡雅,但可不单调,将进入第二部分的前两个乐段,需要表现出其中的对比,附点音符更增添了旋律的流动性。平和的乐曲里也是有它的转折、变化,它的高潮与低潮。我想起以前写过一首属于自己的《快乐颂》,在看似那样简单的生活里,实质是那么丰富而充满趣味。也像炼功打坐,表面上看起来乏味无聊,底蕴却如此美好。
由于对〈渔舟唱晚〉旋律的熟悉,使我习惯性地以最方便的指法弹奏,例如数音在同一弦上连奏时,采用大指向外弹的指法「托」与大指向里弹的「劈」的「托劈」指法是最省事的了。直到好好地研究了一下乐谱才发现,在慢板中完全没有「劈」这个指法。我方才明暸,这个指法带出的音色与此段表情不符。即使它便于弹奏,都不应将就。
为了找出更多的盲点以打破可怕的积习,我上网去听当代名家的演奏。不过在听了许多版本以后,我不禁深深地起了一个疑惑:音乐到底要表达甚么?
有位演奏家彷佛古筝界的朗朗,他的肢体动作、表现风格,让人在听了〈渔舟唱晚〉后,心情澎湃激昂!可是他的技巧的确令人惊艳。也有将这首古朴的曲子改编得绮丽华美,音色流丽,很对现代人的味口,毕竟「秾姿秀色人皆爱」。那我呢?我要怎么弹?
在我看了这些演奏家眩目的高超技巧后,因自惭技穷,而打起可以「收山、不用再弹了」的念头时,我的朋友娓娓道起他的看法:
「你觉得音乐的本质是甚么?我觉得它可以是一个媒介,带领我们到另一个境界,例如这首曲子要传达的宁静。着重在表现音乐的技巧面或想些花招取宠,就是『匠』,而不是艺术家了。」
「你的音乐听完让人感到很静,是有意境的。不要妄自菲薄。」
为了准备这次的演出,我阅读了一些文献。我很喜欢汉调筝曲〈出水莲〉的乐曲解说,我觉得叙述中要求的弹琴方式在〈渔舟唱晚〉或其他典雅的曲子一并适用。相传〈出水莲〉曲意出自「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因此,演奏这首曲子时:
「取音入弦都应有所涵养,『取音迅厉则俗,入弦仓促则俗,准绳不合则俗,气质浮躁则俗,反此者斯为大雅』」。
当我弹奏〈渔舟唱晚〉时,期许自己能让听者稍窥雅乐的丰采,进入静美的世界,在音乐的殿堂里,共同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