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台湾纪录片不一样了,从《生命》开始,《南方澳海洋纪事》、《无米乐》、《翻滚吧!男孩》,它们感人肺腑、温暖疗愈,它们笑中带泪、幽默风趣。2013年9月上映的《拔一条河》,正是这样一部「好看」的纪录片。曾以《奇迹的夏天》一片荣获2006年金马奖最佳纪录片奖的导演杨力州,以其敏锐的观察,透过自己独特的纪录片视角,描绘心灵受伤、小镇受创后,甲仙国小拔河队与新住民妈妈如何为地方注入力量,努力站起来的故事。
心路历程1》 《拔一条河》看见后八八时代
2009年八八风灾发生时,杨力州想南下记录,可惜风雨太大未能成行。风灾后两年,他毅然决然前往住着平埔族、闽南人、客家人、新住民、原住民和外省人的甲仙,这个小镇可说是台湾移民社会的缩影。「社会有许多不公不义的事,就像当时颓丧的甲仙。如果小镇站得起来,台湾也有机会。」
于是,杨力州透过纪录片《拔一条河》,让大家看见新闻没说的「后八八」时代。
谈到《拔一条河》里印象深刻的镜头,杨力州感性地说:「拔河队的孩子参加全国决赛拿到第二名,回程游览车上每个人却都哭丧着脸,原来他们认为只有第一名才能荣耀甲仙。」孩子们并不知道,对这个地方的惦念,是伤痛之后凝聚的力量。「以前我觉得孩子的魔力,只存在宫崎骏的卡通里,到了甲仙才发现,这种力量就在生活中。」
「最坏的年代就是最好的年代。」杨力州说,以前总觉得最坏的年代就是最坏的年代,怎么可能是最好的年代?但在拍这部片时终于懂了,最坏的年代可以变成最好的年代,关键在于「参与」。「如果只是远远地看,它永远不可能变成最好的年代,必须走出去。进戏院的观众也在参与,跑一趟甲仙、吃一碗冰,去那些妈妈开的餐厅,只有参与,改变才会发生。」
杨力州讲的是一个简单的故事,也是一个复杂遭遇的故事,在这个属于台湾的故事中,没有英雄,只有生活在其中的每一个人。
心路历程2》 用镜头诚实演绎台湾故事
杨力州的「镜头」,一直是很特别的。他的作品充满欢笑与泪水,却又犀利谈人性。2006年,也是世界杯足球赛举办年,杨力州讲了一个花莲市美仑国中足球体育班的故事──《奇迹的夏天》,获得金马奖最佳纪录片奖。2007年受商周集团委托拍摄的《水蜜桃阿嬷》,在电视上播映后引发争议,让他有一段时间不愿再拍纪录片。杨力州开始接拍广告,却发现洗发精模特儿就算甩一千次头发也徒劳无功,只换来用不完的试用品。他发现,自己不该只是这样做。
2008年,杨力州接到邀请,为超马选手林义杰拍摄纪录片《挑战北极》。他回忆当初听到目的地是北极时,脑袋一片空白,非常震撼,只浮出两个保丽龙割的立体字──「北极」。到了这个彷佛世界尽头的地方,「活着」是最重要的事,必须认真思考怎么呼吸、怎么御寒、怎么进食。他因此重新理解人生。
侯孝贤导演曾这样说:「真实有一种魅力,是你安排不了的。」拍了那么多年纪录片,杨力州同样谈到「真实」的重要。他更明白,只是透过镜头,很难呈现某个时刻百分之百的真实,因为镜头都是被选择的影像,「只有电梯里的监视器才是绝对真实。」
那么,甚么才是纪录片导演必然的目标?杨力州的答案是「诚实」──诚实拍出台湾的情感、诚实拍出每个人的喜怒哀乐、诚实透过自己的观点反思社会。
心路历程3》 商业团体资金挹注 开创纪录片新局
买不起报纸广告、电视广告、捷运广告,面对的困境无论拍哪部片都一样,「但所有进戏院的人都是我的广告。」杨力州笑着说。跟从前相同,《拔一条河》这部片的收入盈余,也将全部回馈甲仙。
七年内有六部纪录片在戏院上映,杨力州不断开发纪录片新的制作模式,《拔一条河》更与商业通路结合,创下媲美剧情片全台共35家戏院的映演规模,是本土纪录片前所未有的纪录;票房更超过1,300万,成为今年最卖座、台湾影史第二卖座的纪录片,无疑为一向募资困难的纪录片,开创出崭新的局面。
杨力州说:「所有可能性都要去争取,《被遗忘的时光》找失智老人基金会,《青春拉拉队》找联合劝募团体,当慢慢把NGO和纪录片的关系建立起来,我开始想能不能找商业团体?」《拔一条河》的合作经验,他也准备整理分享给其他导演,一同为纪录片创造更大的影响力。
之所以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因为杨力州坚信纪录片可以改变世界,而唯有更多人看见,才能真正发挥影响。《奇迹的夏天》是第一部在院线播放的纪录片,他终于找到办法,让观众从五个人变成五万人。
谈到对未来纪录片的期许,杨力州希望它走得更笃实,不只是表现奇观,而是让政府、让观众都关心,进而改变社会。
杨力州强调,与商业团体合作当然有前提。「纪录片有它的规范和坚持,我要怎么拍你都不准管。有人跟我说这是走钢索,但是只要能够走过去,走钢索不也是一条路吗?因为我自己很明白,当你坚决不妥协,魔鬼都不能吃掉你。」这也是杨力州作为纪录片导演,与众不同之处。
不受局限,可以接受各种可能的眼界,源自杨力州对纪录片的理解以及对理想的始终坚持。看来,唯有明白对人生、对纪录片而言,甚么是最珍贵的价值、甚么是无可动摇的原则时,才有办法去做各种尝试,这些机会也才能为他所用。
《拔一条河》放映时创造的纪录,还包括影史上第一次出现「待用电影票」。一位支持者为150位学生包场,并提供50张「待用电影票」。只要到电影院说出「《拔一条河》电影待用券」就能免费获得电影票。
「待用咖啡」传播善意的故事,杨力州导演随即响应,透过电影播放的方式加以实践。他最后募得超过600张电影待用券,邀请新住民妈妈一起去看《拔一条河》。浓厚的人情味是台湾独有的价值,也是杨力州纪录台湾的特色,待用电影票贯彻了善念传递的意义。
心路历程4》 「介入」的魔力导演现身电影
杨力州的纪录片还有个特别之处,就是他「介入」拍摄现场的声音和身影。以往,拍片时要像墙壁上的苍蝇,尽量不让主角发现;现在他意识到,拍摄团队进入就是酵素,已然让地方的生活发生改变。「所以我完全不去处理我们的声音,我让观众看见拍摄者的存在。」
《拔一条河》确实让观众看见摄影机是「一帖药」。这个地方本来就在重建,经过摄影机拍摄,会让这一切加快速度。杨力州肯定地说:「我在拍纪录片的后期,非常明白自己不是在拍一部电影,而是在进行一场社会运动,只是这个东西长得像电影。」拍摄的介入是正面的力量,灾后重建也可以从甲仙传递出去。
灾后政府释出「八八零工」政策,请甲仙居民种树,一天给八百元。一位卖芋头冰的老板对杨力州说:「我希望政府不要再给钱了,做这样的工,我吃不饱、饿不死,生存的尊严与能力却渐渐消失。」杨力州透过摄影机问他:「那你希望政府做甚么?」他想了想说:「教我们怎么种有机蔬菜,或其他高经济价值作物。」杨力州说:「现在很多甲仙人回归土地耕作,或想办法开发当地秘境留住观光客,他们慢慢去思考并看见自己原来的样子了。」
寻找台湾好的价值、寻找被看见的各种机会、寻找改变世界的可能……杨力州还有好多题材、好多故事要说。值得玩味的是,他却要大家「不要踏进来拍纪录片」。
「这是很寂寞的工作,你每拍一部片子,肩上就多一份期待。拍完后又要怎么跟镜头前熟悉的脸孔道别?」可是,如果你已经开始拍纪录片,或喜欢纪录片说故事的方法怎么办呢?杨力州坚定地说:「那我只能告诉你,『不要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