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中被公認為是企業最佳軍師的EMBA同學,與全班分享他在新工作為期一個多月的「職場浮沉錄」。據他自述,這段期間,他操勞得瘦削失眠,失去家庭生活,連孩子的天真笑容都無法稍解他的疲憊。可是得到的回報是老闆尖酸刻薄的嘴臉,冷嘲熱諷的語言甚至還嫌棄他的英語書信文法不夠精確。這最後一根稻草讓頂著名校光環的朋友無法再折腰,「停損」走人!
「當塗者升青雲,失路者委溝渠,旦握權則為卿相,夕失勢則為匹夫。」權力的遞嬗現實無情而不可測,與個人才能倒沒有絕對的關係。千里馬服鹽車而上太行、大才小用的例子垂手可得,也許您就是有志難伸、不被重用的其中一位呢。權位的高低取決於太多自己無法掌控的外在因素。若在職場的起伏裡,將自己的價值託付其中,以工作來定義自己,心情勢必如同雲霄飛車上上下下了。生於西元前154年的東方朔在「答客難」中已經說得一針見血:「尊之則為將,卑之則為虜;抗之則在青雲之上,抑之則在深淵之下;用之則為虎,不用則為鼠。」
能夠做到寵辱不驚的人畢竟不多,也因此我特別喜歡又羨慕曠達不羈之人,因為我做不到。歷史上的一些高士行止,令我十分嚮往,例如仕途不甚順遂的李白在「夢遊天佬吟留別」中仍不改其率性:「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可現實生活中一般的受薪階級都是要看老闆臉色的,就算自己心裡不開心,衝著失業率高、薪資水準低,也許還要養家,還是必須忍痛「摧眉折腰事權貴」的啊!很難有人可以「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髮弄扁舟」吧?
在西方,有「樂聖」之稱的貝多芬,個性一樣桀驁不馴。有一天,李希諾夫斯基親王官邸來了一群法國軍官,親王命令他演奏助興。貝多芬不從,冒雨離開城堡。第二天,他寫信給這位親王說:「陛下,您之所以為親王,是由於出身,而我是靠著自己才成為今日的我。過去有親王,今後也還會有成百上千個,但貝多芬只有一個!」
回頭看看中國繪畫史上被列為元代中後期「元四家」之一的倪瓚,也是一位奇人。他的畫中從不畫人,有人問他為甚麼。他答說:「今世那復有人?」對人生事物的看法,他認為「生死窮達之境,利名毀譽之場,自其拘者觀之,蓋有不勝悲者;自其達者觀之,殆不值一笑也。何則?此身亦非吾所有,況身外事哉。」
至正初年,天下太平,他忽然把財產變賣,錢財分散給親友,此後在五湖間舟楫漫遊了二十年。難怪倪瓚被清朝的著作《一峰道人遣集序》評為:「元代人才,雖不若趙宋之盛,而高士特著,高士之中,首推倪黃。」
以前看武俠小說就很疑惑那些俠士、俠女到底靠甚麼過活,看來人世間還真有這麼淡泊空靈的人,不過這種人在工商社會應該瀕臨絕種了吧。舉目所見大多為年紀輕輕的就要處心積慮的理財、研究各種投資工具,以積攢亂世中的養老基金。活得這麼辛苦,繳了大半輩子的房貸,等賺到了一個容身之處後,兒女往往即將離巢,自己也年老力衰,青春不再,開始了定期到醫院掛號的日子。
要超脫對物質生活的牽掛,的確不容易。再看看大家耳熟能詳的陶淵明吧,他被鍾嶸的《詩品》稱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不過他可不是生來就立志要當隱士的,年少也懷有「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的夢想。在他擔任彭澤縣令,上任第81天,「試用期」都還沒滿時,剛好潯陽郡派遣督郵到這兒,跟班的提醒他要著正式服裝,恭恭敬敬地迎接。陶淵明聽到不禁長嘆:「吾不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奉鄉里小人。」他終於決定結束13年的官宦生活,歸隱山林去了。不過有一得必有一失吧,〈歸去來辭〉的序中,陶淵明說他自己:「幼稚盈室,缾無儲粟。」他的五個小孩因為父親生涯規劃驟變,也必須學著過清貧生活了哩。
前陣子有個管絃樂團邀請我參與他們的巡迴演出,可是團員收入微薄。我雖然知道自己在那兒可以有所發揮,但只要想到家人兄長對我選擇一窮二白的不諒解以及溝通中的衝突,就讓我退避三舍,可謂「父母之言,亦可畏也」、「諸兄之言,亦可畏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閩南語有句話說「驚驚未著頂」,意謂怕東怕西的人成不了事。沒有松柏之質的瀟灑才氣,像我這種蒲柳之姿的凡夫俗子人也只能空嘆:五斗米,折人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