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爐,顧名思義就是圍著爐子吃飯。現代人怕麻煩,所以就用電磁爐或者是桌上型瓦斯爐、液態酒精取代了木炭。所以這種裡面可以放置木炭,中間有根導熱管,頂端有蓋可以控制火候的火鍋,就越來越少見了。
但這一晚,竹君開心地準備一桌子的火鍋料。酸菜白肉的鍋底,為了配合艾利克,她還準備了牛肉片。
「Woo!今天很特別。」艾利克走進餐廳後對著一桌子的大盤小碟研究起來。他用食指沾著六、七碗醬料,一邊試一邊問著竹君。
竹君也不阻止他。「你可以自己調配醬汁。喜歡的話可以加上那些配料。」她指著一盤五色的辛香料,用香菜、蒜末、薑末、蔥花以及生辣椒擺成一個很漂亮的圖型。
「中國人在除夕這一天全家團聚,我們叫做『圍爐』。一般來說都會準備一條魚,但不能吃完。」她解釋著其他的習俗。「這是火鍋,裡面擺了木炭。」
「弄這個木炭不是很麻煩嗎?」
「就是要用木炭才會好吃。而且這還是特別挑選的『備長炭』。」她從旁邊拿起二根黑黑的木炭互相敲擊,發出像金屬撞擊的聲音。「你要不要試試看?」
「沒想到這二小根木炭這麼重。」
「而且很耐燒,高溫不易起火煙,是炭烤的最好材料。」
艾利克放下手上的木炭。「那我們要怎麼吃這個火鍋?」
「你先坐下來,我來弄。」
最後艾利克吃到靠著椅背不想站起來。「我已經吃到淹沒食道了。」
竹君笑著看他。
「真不公平,為甚麼中國人這麼能吃,卻沒有甚麼胖子呢?」
「大概跟我們的食物有關吧!麵包那類的食物才是致胖的原因。」
他看看她。「妳沒有家人嗎?這餐飯不是應該和家人一起過的嗎?」
「三年前我父親過世後,我就沒有其他的親戚了。」竹君一邊收拾著,一邊回答他的問題。
「很遺憾!」他有禮地致意。
「謝謝你!」她笑笑。「我父親是從大陸跟著國民黨政府過來的小兵,他才13歲時就被拉到部隊甚去當挑夫,從此之後,他一輩子沒有回過家鄉,再也沒有見過自己的親人。」
「妳還可以回去找到他們嗎?」
竹君搖搖頭。「那是他的親人,可是對我來說卻是完全陌生的人。他從沒有告訴我老家確實的地名,所以應該並不想我回去。」或許他有些不想再提起的往事吧!
「戰爭是殘酷的。二次世界大戰時,歐洲也沒有逃過。」納粹的殘酷與東歐共產解體之前的許多殘暴的事件,甚至最近幾年才發生在中亞那些國家的種族滅絕事件,他都是耳熟能詳的。
「所以人更應該珍惜生命,找到生命的意義。」
「生命的意義......」艾利克低喃著。
在失去夏綠蒂和艾略特之前,他總是忙著計畫著明天、下個月、下一季、下一年。在失去他們之後,他則是追憶與追悔著有關夏綠蒂和艾略特的一切。他有多久沒有思考過生命的意義是甚麼了?
「這是一個太大的題目。」艾利克看著她。「妳認為生命的意義是甚麼?」
「我還在尋找。」竹君擦乾雙手轉頭微笑問道:「喝茶時間?」
「好。」艾利克踱到玄關,欣賞著她剛做好的那盆蝴蝶蘭造景。
他在痛苦的深淵時,從不曾想過會遇到像竹君這樣的女子。因為竹君這幾個月每天的巧思安排,他重新張開眼睛看著這個世界。她把活水一滴滴注入他的身體裡,讓他重新揚起生機。
竹君輕巧地端著養生茶走到他身旁。
「這花,很美。」他以食指撫著客廳那株白色蝴蝶蘭的花心。
「蝴蝶蘭是台灣的特產。」竹君說道。
過完年了,小玉才把花送到。實在是過年時好的花都早早被訂走了,剩下的她不敢往竹君這裡送,所以才會拖到過年後。
「妳有一雙巧手。」艾利克讚美著。
蝴蝶蘭美則美矣,可是她竟能在一個扁平的大磁片上,把一個盆景做成像山水畫一樣。若不是早上他親自站在旁邊一直看著她完成這件作品,否則實在難以想像這樣的盆景是怎麼組成的。原來美麗的表面下,藏有很多的巧思。
門口的梅枝已經被她移走了,由這盆蝴蝶蘭造景取代。配著牆上的字幅,仍是一派中國古風。
「妳能不能告訴我這些字是寫甚麼?」艾利克指著牆上的書法。
竹君抬眼看看他。這整幅字實在不太容易解釋,要說清楚,得寫上一本書。艾利克畢竟是西方人,解釋起來更困難。
「是不是很難解釋?」艾利克瞭解,中國的詩詞,往往一小句話就包含了千言萬語的意境,何況牆上這麼一大片字海。
「我是怕自己詞不達意,我的意思是說,怕自己沒有能力解釋清楚。」她轉頭看了看牆上的字。
「這是中國宋朝一位很有名的文人,叫做蘇東坡的作品,右邊這兩件是〈前赤壁賦〉,左邊這兩件是〈後赤壁賦〉。」她進一步解釋赤壁是個地名,在歷史上曾經發生過一次決定天下大勢的知名戰爭。
「我知道《三國演義》!日本有很多企業管理的專家引述到這本書。所以我看過這本書的英文翻譯稿。」艾利克接過她手上的茶托。
「這兩段文章借著歌誦歷史上的英雄人物,帶出作者對人生的感悟。第一段文章是蘇東坡第一次遊歷赤壁的心情;第二段文章是三個月後,蘇東坡再次遊歷赤壁的感想。」
她指著前賦解釋:「用最簡單的解釋,在這個時候,蘇東坡看穿了生死以及生命與宇宙的關係,可是因為感慨很深,所以還是困在種種情緒裡,因此最後醉倒在船上。」
她接著指著後賦解釋:「但是短短三個月後,蘇東坡超脫了之前對人世無常的感慨,進入了佛法與道家證悟的層次,這才真正擺脫了塵世的糾纏,達到自由自在,千古風流的境界。」
「妳很喜歡這兩篇文章?」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在解說的時候眼睛是發亮的。
「我很喜歡蘇東坡。他是我崇拜的偶像。」她看著牆上的字,露出小女生那種崇拜偶像的表情。
「妳為甚麼崇拜他?」
「他是個才子卻懷才不遇。儘管如此,他沒有自暴自棄,而且在困頓的生活裡尋找到生命的意義。」竹君看著牆上的字。「他的詩詞著作曾經陪著我走過生命的困頓期。」
聽她這麼解釋,艾利克對這位蘇東坡也不禁好奇起來。難道這個蘇東坡已經找到生命的答案?他得研究研究這個人。
「這幅字也是妳買來的嗎?」經過一過多月的相處,他猜測這屋裡的一切家具與擺飾都是她一手打理。
竹君突然露出害羞的表情,猶豫了一下才告訴他:「這是我寫的。」
「啊!妳究竟有甚麼事情不會的?」
竹君突然童心大起:「只有二件事情不會。」
「哪二件?」艾利克挑起眉來。
「這個也不會,那個也不會。」竹君笑吟吟地說道。
艾利克沉默了半响才哈哈大笑。「妳太客氣了!」
竹君又把茶托從他手上接過來,放到客廳茶几上,倒出第一泡的茶湯交給艾利克。
艾利克啜著溫潤的養生茶,卻不想讓竹君離開。
喝著竹君飯後的養氣茶,他覺得自己真的被氣灌得飽飽的。兩個月了,她連提都不提泡工夫茶給他喝的事情。這原本是她最拿手的事情,不是嗎?
「妳能不能解釋『茶人』泡茶時有哪些程式?」
他見識過日本的茶道。說實話,其實覺得有些無聊,而且那綠油油而且苦澀的茶,根本不好喝。倒是那些手拉胚的杯子,還有些看頭。
「其實品茶就是一連串靜心與修心的過程,花樣很多,但說穿了,最重要的還是看陪伴著你喝茶的物件,是雅是俗了。」
「在中國的古畫裡可以看到,當時的文人,經常讓書僮背著煮茶的器具,帶著香爐,跑到山上、溪邊、松樹下、竹林裡,聽著風聲,和知己好友品茶聊天。還有很多的名畫裡,這些文人去拜訪的物件是佛教的高僧。」
「像是找心理醫生?」艾利克說。
竹君失笑。「對不起,您說得很有趣,但也很貼切。是有點像去找心理醫生,也像是找神父告解。研究佛法,交換心得。總之就是企圖找到人生的答案。」
「喝茶竟然有這麼多道理?」艾利克真的覺得不可思議。難怪中國在歐洲人的印象裡,仍然是那麼神祕。
竹君看看他。「如果今天下午你願意挪出時間,我可以做一次給你看。」
求之不得。艾利克點點頭。
「但是你要幫個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