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村長大,中學讀音樂班,大學念英語系,於香港中文大學取得EMBA學位。充滿好奇,勇於嘗試。一雙眼,看著社會百態,直視內心。在典籍與大自然陪伴下,抒寫一篇篇真誠雋永之作。曾任廣播電視記者、主播、節目主持人、業餘音樂演奏者。更重要的是,還燒得一手好菜呢!
鷹哥是幸福的代名詞,曉玉傾心地相信。只是三個多月後,鷹哥對曉玉想來家裡看看還是感到頗為為難,遑論與他的親友、女兒提及此事:
「再給我一點時間吧,老婆。」
曉玉的事事關注、認真以待,使鷹哥壓力愈來愈大,更掃興的是,一個近更年期的女人竟然懷孕!鷹哥盤算了一下,掉價的股票難道要繼續持有?他提出要求:
「我需要時間沉澱一下。謝謝妳的理解。」
苦等兩個禮拜音訊全無後,曉玉心慌且思念不已,去電:
「你都好嗎?近來生活忙些什麼呢?」
「這妳不用知道!」
經過五天如鯁在喉、無法喘息的壓抑,曉玉顫抖著拿起手機與他通話:
「我的信你看了嗎?」
「看了。」鷹哥接到燙手山芋。
接下來的巨大沉默像岩稜滿布的高山橫亙在兩人中間。
「我……寫得夠清楚嗎?」
「沒有一句不明白。」
「很抱歉打擾你……在一起需要修正的地方,我會改。我的誠意希望你明白……可是我不知道我們究竟是哪裡不適合?」曉玉微弱而力圖冷靜地說。
「你覺得適合,你說了算。我覺得不適合,是我說了算!」
「你還有一些衣服在我家。」這是最後、最微薄的聯繫。
「扔了!」
看著屋裡這丘衣冠塚,彷彿糖衣錠一點一滴地溶化。白首不離、夫妻同命的信念,原來渺如台灣地熱谷上的煙霧。更不堪的是買給對方的禮物,分期付款錢還在扣,人已經不見蹤影。
「人生若只如初見!」
曉玉畫室裡的繽紛色彩轉眼成灰。
關係結束大半年來,曉玉創作幾近停擺,失眠的同時,不時為一個夢境所侵擾:音樂會的票她已經買好兩張了,鷹哥會不會來?如果他來,要如何面對?他會不會又惡言相向?可是如果她不去,會不會喪失復合的可能?還是他根本就不會出現?
鷹哥,也失眠,為了自己從職場被迫下台始終無法釋懷。他繼續謀求重掌權力,而對方幾乎千篇一律地委婉回復:overqualified。在北京盤桓日久,心想不如轉戰台灣,再起爐灶。於是一家人去,一個人回。
回台後,重新部署人脈,信義商圈五星酒店的經常性聚會,一次能喝掉二、三十萬的紅酒。平時找朋友到家裡沒日沒夜地打麻將,時間頗能打發。需要上醫院時,也不會掛到超過第八號,生活可謂愜意至極。
偶有無聊想起這段四個月的網戀,他很明白沒有對方以他為天地的仰望與純情,不可能造就出只有年輕時才能迸發的熾熱:
「也許是這輩子最後一次體驗青春了。」
而自己打從一開始就十分清楚,其實並不能給對方什麼。名分?沒有。財富?不可能。那情感的需求呢?男女情愛像精緻甜點,沒想到自己近花甲之年還吃得到,而且還是米其林等級。但是,甜點於中老年人畢竟有害無益,淺嚐即可,就像玉米濃湯上的粗黑胡椒粒、巧克力蛋糕上的糖粉一樣,悅目,為生活增色。
他努力回想她模糊的面容,想起的卻是她的作品、畫室中淡淡的油彩味,以及角落裡飄來的孟德爾頌〈無言歌〉。當時他站在她身後見她一筆一畫、層層堆疊出一位頭戴麥色草帽、白色裙裾在海風中翻飛的踏浪少女。偶爾她會回眸一笑:
「你聽,剛剛這個降E與三個小節之後的降E,表現就不一樣。」
畫筆碰觸亞麻畫布的低沉聲響,以及窗外枝椏間傳來的啁啾鳥鳴,曾在鷹哥的心裡構築出前所未有的寧靜天堂。而這份安詳,現在已經離他很遠、很遠了。身邊的女人一個換一個,像觸岸即碎的浪花。他把每一任的照片用不同的資料夾存放,像一座座的墓碑。
月前,疫情波及投資慘賠,虧損的程度像付了第二次贍養費。一個陰天的午後,心情鬱悶,鷹哥找老友蔡董打球散散心。這位蔡董,公司年年報虧損,年年換新車,且「節」稅手段一流,入得了鷹哥的眼。不像樓下的鄰居,退個休還要繳兩千多萬的稅,B咖。
在果嶺上,蔡董拿起推桿正準備打球,隨口問了一句:
「北京的房子你怎麼捨得就賣了呢?」
「我沒有啊!」他甚感詫異。
晴天霹靂的真相是,當年買房接洽的官員,偽造了所有的證件、文件、私章,就這樣趁他不在中國,賣了他的豪宅,連本帶利拿回了當年自己吃虧的份額。江湖打滾數十年,這麼荒誕的詐騙竟然發生在自己身上!畢竟也是十一慶典的座上嘉賓,他開始請託當年在家裡吃香喝辣的權貴,各個裝聾作啞,無一受理。好幾個億的房產血本無歸,一氣之下,下半身中風,心臟多了四根支架!
女兒排除萬難,從洛桑焦急飛回探視,是他最大的安慰!獨生女從小就讀國際學校,大學以後留學歐洲一等名校。人在哪兒長住、求學,房子就為她買到哪兒。這裡有他畢生的心血,最大的驕傲!
女兒在病床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他吃力地伸出手摸摸她的頭,安慰她一切都好,眼裡盡是滿溢的慈愛。多少人生的擔子都願意為女兒一肩挑起了,即便自己身後,也已確保留給女兒的足以使她一生溫飽無虞,怎捨得心中永遠的小公主掉一滴的眼淚?
「Allen離開我了,在我發現有身孕、不肯打掉,也不願與我結婚之後。」
Allen是女兒同居三年的男友,口才辨給,並以快狠準的股票操作嶄露頭角的投資經理。這個姓殷,被鷹哥暱稱為「小鷹」的小子,一度還頗得自己的歡心與賞識。
他多想跳起來將這個聞「喜」訊卻即刻出脫持有的渣男往死裡打、砍他千刀!可是,他根本動彈不了。
無法再恣意飛翔、縱情行事。他嘆口氣:
「老鷹已老。」
翱翔的能力、配額精準的福分來自上天。當天空不再收容,就算展翅亦難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