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開創了世界工業史上絕無僅有的12位員工連續跳樓的悲劇紀錄,有台灣首富之稱的郭台銘尷尬地站到了世界的聚光燈下。過去幾年曾因媒體揭露富士康超時加班而屢向媒體興訟的郭台銘,不得不暫時放下其一貫的強勢姿態,忍受各國媒體輿論的指責。
「富士康問題」並非只是富士康的問題
風靡天下的「中國製造」以無限透支勞工生命福利與環境生態為代價,難以為繼,其轉型在10年前就應該開始。富士康的問題只是撕開了中國血汗工廠問題的一個口子。
富士康是不是血汗工廠?這也並不是今年才冒出來的新問題。從2006年起,富士康的勞工問題不斷被媒體報導,只是郭台銘憑藉其強大勢力,總能化險為夷,安然度過所有危機。作為一位長期研究中國經濟社會的學人,我其實更關心兩個問題:第一,是甚麼因素迫使郭台銘與他的「富士康王國」只能在這條極不名譽的血汗工廠道路上繼續狂奔?第二,為甚麼中國政府只能用帶血的GDP滋養自己?
第二個問題涉及到稅收、政府規模、中國經濟結構等各個層面,非常複雜,非一篇短文能夠窮盡,所以本文只分析與富士康有關的第一個問題。
富士康是不是血汗工廠?
關於富士康勞工的惡劣處境的報導,一直被中國政府與郭本人通過各種途徑壓制。中國官方為郭台銘撐腰,乃是因為躋身世界企業500強的富士康為深圳的GDP「蛋糕」貢獻了很大一塊,每年出口額將近600億美元。在深圳10家產值超過百億元的製造業業者中,有3家富士康集團分公司,它們是鴻富錦、富泰宏和群康科技。鑑於它對中國GDP的巨大貢獻,政府能否真正清理這帶血的GDP,答案是很明顯的。
2006年郭台銘對《第一財經時報》兩位記者名譽侵權案所開出的天價索賠,讓中國人至今記憶猶新。該報兩名記者因報導富士康超時加班,被郭台銘以強勢姿態向記者個人興訟,不但開出3,000萬天價索賠,還讓法院凍結兩位記者所有財產。這一事件使富士康與郭本人的名譽蒙受了極大陰影,但郭台銘修補名譽的方法不是改善工人處境,而是投入巨資,自己當總導演,編導了一部《深圳紫禁城》,宣傳自己對工人如何仁慈,工人如何熱愛富士康。
今年1至4月間富士康接連出現幾件跳樓事件之後,一些記者對富士康做了艱難的內部採訪,揭示出這家企業的陰暗一面:富士康一般實行「13休1」制度,即上班2周放假一天的工作制度,超時加班是常事。普工有三怕:一怕管理層,是因為他們掌握著自己的績效。這是工人如數拿到工資與加薪的前提。二怕保安,因為工廠實施軍事化管理,員工隨時可能會被保安員毆打;三怕分流,因為可能無工可做或工作多得累死人。(〈揭秘富士康用工內幕:普通員工有「三怕」〉,《中國經營報》2010年4月6日)
一個由志願者組成的「富士康網友觀察團」通過臥底與內部調查方式摸清了一些情況,發文揭露富士康存在的九大問題,其中包括富士康工會形同虛設;保安人員非法打罵員工並限制其人身自由;富士康與員工簽訂霸王條款、變相限制員工的人身自由;法定工資偏低;強迫工人加班(幾乎每天5小時)等等。工人每天就是機械地重複幾個動作,這就是富士康大多數普通員工的工作狀態。幾乎就是卓別林主演的那部經典影片《摩登時代》場景的重現。
在富士康的高效率背後,橫亙著一個巨大的問號:在富士康,人是甚麼?
富士康的利潤構成分析
富士康的問題其實是所有「中國製造」面臨的共同問題。當年中國依據比較成本優勢理論,以土地、勞動力價格、稅收、原材料等各方面的低成本優勢造就了中國這個「世界工廠」。20多年過去,當年構成低成本的諸要素如土地、稅收、原料等的價格已經不再低廉,唯一還可搾取的生產要素就是勞動力成本。
具體到富士康,有篇記者調查談到,儘管富士康是一家主要承接來自蘋果、戴爾、惠普、諾基亞等國際訂單的大型代工企業,但其利潤主要依賴對人力成本的調控。在《中國經營報》記者獲得的一份有關國際客戶向代工廠商發送的「代工詢單」(Request For Quotation)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對於有關原材料、零組件(component)在品牌、品質、數量上均已指定,與此後續相關的物流、維修、培訓、用工量也都有清晰明確的計算。富士康基本上沒有可能從供應鏈上創造利潤空間。唯一可打主意的就是訂單客戶均按照較高的人力成本的價格支付給代工企業。此外,廠房、機器、維修等費用也需要在富士康賺取的人力成本中攤銷。所以富士康要想創造更多利潤,只有最大限度地降低人力成本,賺取人力成本的差值。
跳樓者為甚麼不選擇離開而是跳樓?
N+1跳以後,外界多質疑富士康的工作環境如此令人窒息,為何不跳槽走人?
這確實是一個目前讓不少人都深感困擾的問題。其實,從媒體調查來看,富士康的離職率也是比較高的。而這些未離職者可能是基於另一種考慮。中國是一個勞動力供給極度傾斜的國度,從上世紀90年代末就進入無就業增長狀態,開始形成知識型勞動力與低素質勞動力同時過剩的局面,大學生畢業後一職難求。而富士康的工作實體環境,例如廠房、食堂、住宿等條件,相對許多同類代工企業與私企要好得多,因此應聘者很多,進入該公司謀得一職實非易事。2010年1月23日「第一跳」死亡的馬向前,3個月以前就是排了8次隊才得到一次面試機會,得以成為富士康工人。很多富士康的員工多認為「天下烏鴉一般黑」,別的工廠環境可能還不如富士康。這種現實往往讓他們覺得很絕望。
一位前富士康員工以「梁山石燕」為網名寫了一篇〈灰色的回憶,傷痛的話題──我的富士康歲月〉,記述了他當年在富士康的工作經歷,其中最深刻的回憶就是當年被逼長期超時工作導致睡眠嚴重不足。作者總結說,「大學畢業12年來,國內國外我一共換過10多家僱主。唯有富士康這段經歷最苦!也最累!也最非人道!」
中國能夠清洗帶血的GDP嗎?
解析富士康現象,就可以看到依靠無限度擠壓勞工生命福利創造利潤的「中國製造」已走到盡頭。如果中國只有少數富士康,經歷這世界工業史上罕見的職工N+1跳的人間慘劇之後,在巨大的輿論壓力之下,清洗帶血的GDP或者有可能。
但問題在於,第一,代工企業中不止富士康如此,今年4月美國全國勞工委員會發現中國微軟、惠普和其他品牌加工的工廠工人在30度的高溫下,每天工作長達15個小時。另外一個台資企業昆盈的工廠亦受到多項指責,包括性騷擾和監工凌辱員工等。第二,中國的血汗工廠當中,工人處境最悲慘的並不是富士康這類代工企業,而是支撐中國經濟發展的資源型產業──煤礦以及各種礦井中工作的工人以及多次被揭露曝光的「黑窯奴工」,與在中國本國企業工作的勞工相比,這些在外企工作的勞工還算是幸運的,至少還有關注中國勞工權利的跨國網路在觀察並促進改善他們那不體面的工作環境。
中國現在有一個世界上最為龐大的政府與公務員群體,他們消耗著中國GDP總量的四分之一。這是中國政府現在唯一可以依賴的統治基礎。但維繫這個群體為之效力的關鍵就是利益分贓。放棄血汗工廠制,就等於犧牲GDP的增長、犧牲財政收入的一大塊,讓利益分贓制難以為繼。想發展別的產業?對中國來說也極其困難。目前世界經濟已經形成這樣的格局:高科技資訊產業美國居首,金融產業英國占據強勢地位,精密機械製造業德國等國是龍頭;日本在高技術含量的終端消費品製造業稱雄,中國只能在勞動密集型產業與其他發展中國家競爭。而在土地、優惠政策等方面與越南及東亞鄰國相比,中國已經沒有甚麼優勢。唯一的優勢就是中國人像螞蟻般勤勞,像奴隸般忍受。而政府永遠控制著工會,讓工人處於一盤散沙狀態,無力對抗強勢的資本-政治聯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