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時間擠得像豪華三明治的公車,到了捷運站,大批乘客紛紛下車。人牆少了好幾道,車內瞬間寬敞不少。車子前半部剩下兩排對面而坐的乘客,全部都是老人家,除了我。
「去買菜呀?」穿灰色毛線外套的婆婆打破四目相視的尷尬,向推著菜籃車的大嬸婆攀談。
「對啊,要拜拜。」
「沒叫媳婦來買喔?呵呵!」隔著兩個位子,戴黑呢帽、著黑外套、滿臉黑斑的大伯,打趣著加入話局。下巴長了毛的黑痣,是最佳辨識系統。
「自從她嫁進門,是我怕她,不是她怕我。」菜籃嬸搖搖頭,欲言又止。
灰毛衣婆婆深長地看了她一眼,緩緩地說:「要看開。看得開,日子才過得下去。」早晨的陽光照著她起毛球的外衣,亮亮的,看起來格外溫暖。
「我的兩個兒子,每一個都是妻女餵飽了,才想到我這個娘!」最後一個位置突然傳來激憤的控訴。大家頭一轉,看到一位拄著拐杖,穿鵝黃色夾克的阿婆。
「放心!妳的財產都不要過戶,他們就不敢對妳怎樣。」始終在一旁靜聽,頭戴「大源宮」白底紅字棒球帽、聲音沉穩的老爺爺開了金口。
「那也要身體健康。一旦生病,就沒人理囉!」黑大伯閃著一顆金牙補充。
「想到以前日子這麼艱苦,養他們長大,現在這樣對我!這算甚麼!」拐杖婆緊握著她現下僅有的依靠──那根忠實的拐杖。瘦骨嶙峋的手,青筋暴露。
頓時,大夥兒無話。
倒聽得廣播:「下一站:王爺廟口。」
宮廟爺爺整整帽子,站起來向拐杖婆微微致意,準備下車。走向車門時,他轉過身,斟酌片刻,說:「小學小不孝,中學中不孝,大學大不孝,留學不知孝。」
一片安靜。車子繼續悠悠地行駛。
「下一站:和平里。」
灰毛衣婆婆抓著把手費力起身,菜籃嬸趕緊過來攙扶她。灰毛衣婆婆站定後,延伸宮廟爺爺的結論:「不識字的最孝順。」她平靜地跟大家揮揮手,「要看開。」
我坐在這群因共同「敵人」,而由陌生變成自救會盟友的老人中,想著在他們眼裡,我也許就是那可惡的下一代。為人父母真不划算,捨命愛子,但有幾個小孩懂得這份心腸?
我想到《閱微草堂筆記》裡有位孝悌的劉先生,「劉自奉母以外,諸事蠢蠢如一牛。」如果有人告訴他某某某忤逆母親,他轉過頭去不想聽,因為:「世寧有是人?人寧有是事?汝毋造言!」(世上哪有這種人?人怎麼會做這種事?你不要造謠了。)大家笑他痴呆。「不知乃天性純摯,直以盡孝為自然,故有是疑耳。」
整理老家時,我發現櫥櫃角落塞著一本《二十四孝》。所謂的經典,往往是只聞其名,閱其文者鮮矣的大作。我好奇翻閱,其中最有感的是〈閔損蘆衣〉:
「閔損,字子騫。早喪母,父娶後妻,生二子。母惡損,所生子衣綿絮,而衣損以蘆花。父令損御車,體寒失靷,父察知之,欲逐後妻。損啟父曰,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單。父善其言而止,母亦感悔,視損如己子。」
文末李文耕的評論,發人深省:
「閔子留母之語,淒然藹然,從肺腑中醞釀而出。雖使鐵石人聞之,亦為惻惻心動,何其天性之厚且純也。卒之全母全弟全父,一家太和之氣,直從孝子一念懇惻中轉回,為子者其三復之。」
對於〈黔婁嘗糞〉,他認為:
「……凡此至性至情之所為,總不可於世情中覓求見解。」
〈孟宗哭竹〉最後一段:
「……情到至處,不可以恆理測度者每如此。」
故事中每每提到至情至性,或天性純厚。不是二十四孝事蹟不可思議,而是我們已經沒有那麼淳樸的心了,所以不理解,無法想像。
今年一月有一則社會新聞,單親媽媽「惟恐老來仰人鼻息」,與兩個孩子簽訂協議書,約定長大後要奉養老母。次子以「內容悖於公序良俗」拒絕履約。這則報導,我才覺得不可思議!
王應照在〈黃香溫凊〉寫的:「凡老大而不知孝,與孝而不盡力者,胥愧死矣。」的時代已杳渺,孝順的觀念與陳舊迂腐相連結,甚至以此揶揄。古代的低標是現代的高標。
《論語•為政第二》中:
子夏問孝。子曰:「色難。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
以前認為:有事時,由兒女出勞力為父母去做;有酒飯時,讓父母享用,難道這樣做就算是孝順了嗎?
新解:有事時,由兒女出勞力為父母去做;有酒飯時,讓父母享用,這樣做就很孝順了!
同樣在〈為政篇〉:
子游問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
以現代父母「孝」順孩「子」的程度,只要在飲食方面能得到兒女的照顧,就已十分寬慰滿足。因為愛子,所以不期望孩子能做到和顏悅色,體諒下一代「色難」。因為愛子,所以包容下一代惡劣的態度,不忍約束以分寸,不要求尊敬長輩。孩子是父母心中的第一位,父母在孩子心中是最後一位。有些人對寵物的照顧甚至勝於對自己爸媽的關心。大批逆子出籠,天倫失序的例子普遍到習以為「常」。耳濡目染的結果是以反為正,以壞為好,以不常為常。猶如沒有雪片覺得該為雪崩負責,但人人終將自食其果。
「慈烏反哺以報親,在蟲鳥其尚爾。」為人子女者呀,與其整天在意自己快不快樂、今天笑了沒有、在虛擬世界得到多少認同,是不是可以分些注意力給拉拔我們長大的那雙手?重返知恩圖報的人性本善,才是最in的新人類。孝順,是最該復興的新時代運動。水有源頭,樹有根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