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姐，請看這邊：」
西裝筆挺、髮油光亮的房屋仲介，右手在胸前劃了個半圓，順勢指向窗外：
「河岸第一排，正景稀有戶。超級景觀，絕對保值，投資自住兩相宜！」
像拍廣告一樣，他架式十足地收手，瞇起眼睛，以沉穩美聲說：
「你不用再考慮了！」
這一帶是個有趣的地方。廣告強打的水岸住宅大樓結構大致可以分成三排。河岸第一排，一百八十度正景，坐在客廳看山看水，視野無礙。尤其是高樓，環境更是清幽。第二排，伸長脖子從縫中看河過過癮，或是勤勞一點走到陽台，依然可以見到切割過的風景，聊以慰藉。第三排，同樣是一百八十度正景，福地正景。坐在客廳，有馬路對面的好兄弟作陪，個個有名有姓，虎視眈眈。打開窗戶，人家第一排聽的是鳥聲、遊艇聲，這裡則如同在馬路邊露營，公車聲、卡車聲、摩托車呼嘯聲，聲聲不絕而耳。
心一橫，買下了自己屬意的窩。
平日，整片落地窗外波光瀲豔，漁舟點點。看白鷺鷥佇立水中或緩步覓食，時而低空滑翔，時而展翅天際，甚為悠然寧靜。
一到假日，風景果然不一般：駕駛風帆遊艇、玩拖曳傘、划小船獨木舟，還有飆水上摩托車的。晚間，隱約可以聽到對岸開舞會的聲音；黑絲絨般的河面上緩緩駛過的遊輪，五彩炫目，則為視覺平添不少趣味。腳踏車道上鎮日不時飄著清脆的鈴鐺聲，人們一邊瀏覽著水岸風光，一邊悠哉地騎車、慢跑、遛狗、散步…… 這應該是大部分人嚮往的美好生活了。
一日，等電梯下樓。不經意看了一下左側蓊鬱的山丘，在一片蔥綠中，穿插些小白點。定睛一看，那不是一座綠意盎然、變色龍般隱身的墓地嗎？再瞧瞧它的四周，鄰居還不少。說穿了，這片區域根本就是個綿延不絕的大墳場！人們砸下大筆金錢買河岸第一排，就怕觸晦氣，但舌粲蓮花的仲介可沒說強迫附贈隱藏版的福地正景啊。
隔著四線道，就是另一個世界。
真相就是，平日我關起門，像把糖果罐捧在胸前般戀棧著眼前的美景與美好生活。但當我轉身一開大門，迎面而來的，就是人間最大的忌諱。
身後事果然就在我身後，鈔票打發不走。
坐公車時，我望著不遠處淹沒在荒煙漫草中的傾頹墳墓，以蒼涼點綴著山丘。陰天時，說不出的淒清。就算是豔陽下，也活力不起來，畢竟居民個個動彈不得啊。有的福地看起來狼狽潦倒，有的一看就知道僱工定期整理，像男士每個月固定上理容院，女士每星期固定做頭髮，維持著一個基本的儀容。也有的住在標榜二十四小時駐衛警管理、生態公園般的環境裡，硬體設備甚至超越一般住家。納骨塔「融入山林氣勢雄偉」、「視野寬闊景色怡人」的廣告，與豪宅建案的宣傳有甚麼不同？
活人與死人爭地，或死人與活人爭看美景的糾紛，該如何解決？往者，已矣。生者，面對束手無策的問題時，就視而不見，或乾脆轉個頭，當作沒這回事吧。尤其是對中年人來說，在經濟、工作、家庭好不容易穩定下來之際，誰願意「鬱鬱望佳城」，冷不防地就遭到大限之日不悅的提醒：這一場操勞的人生，該怎麼定義？各種角色演的都好嗎？自己真的開心嗎？隔著一條馬路，那一坏土就是日後的歸屬，怎麼看待今生所有的努力與追求？──碰上這些棘手的問題，能不讓人逃之夭夭嗎？
這裡是個有意思的地方，居民分屬兩個世界。一邊，盡情地享受人生；另一邊，則是看與不看，它都在那兒，冷冷地、靜靜地，倒數著每一個人的時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