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故鄉,一定會去拜訪一些老朋友──他們真的很老,都是樹齡四、五百年的樟樹。
在甲地,看到地上一堆樹幹,怎麼鄰近木材廠的剩料都倒到這兒來了呢?抬頭看看老樹,樹幹、樹枝、根部,無一完膚。我不忍地撫摸他猶新的傷口,該有多痛!是生長時對居民造成妨礙,而遭到截肢的吧?原來棄置在地上的都是他的身體。
這棵高約23公尺、樹圍超過8公尺的巨木,身上綁著紅布條,受人祭拜,還領有政府「保護樹木」的免死金牌,怎會落魄成這樣?
乙地的大樹同樣時運不濟。他也披掛著代表身分地位的紅布條,身上多處舊傷留下的大窟窿坑坑巴巴,不忍卒睹!那無聲的吶喊、沉痛的控訴,只因生來注定,面對世間的種種作為,只能一概承受、照單全收。百年來旁觀多少起落、聽聞多少人心的慾望與爭奪,最終自己也入了戲──白衣蒼狗,誰不在其中?
想不到不只是人,連與世無爭的樹要毫髮無傷,全身而退得享天年,都很難。保全已屬不易,卻還有人主動在身體上動刀整形,真是匪夷所思啊。
《莊子》裡有一則故事。有一天,莊子在濮水釣魚,楚王派了兩位大臣去請他出來當官。莊子「持竿不顧」,好一會兒才說:
「我聽說楚國有一隻大神龜,已經死去三千年了,人們把牠的龜殼放在大廟之上,日日供奉。」
他問:「這隻烏龜是情願死了,留幾塊骨殼讓人祭拜,還是樂意活著,拖著尾巴在泥地裡爬呢?」(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
兩位大夫一致認為,寧願活著在泥裡爬要強些。
莊子表明心志:
「吾將曳尾於塗中。」
關於個人志向的選擇沒有對錯,不過,有時,連選擇的機會都沒有。人一出社會,就蹚進身不由己的江湖,得適應不見得認同的環境,甚至語言也得俚俗,方顯親和。
我對斷臂巨木感到無比同情的原因之一,可能也是因為不快活。
「我對你這個人的評價就是──可愛。」主管在無人的辦公室,語重心長地對我說。
此話深矣!我知道不會有好事。
他又搔首斟酌了老半天,力圖表示善意:「意思就是太單純。」他不便責備。 在職場,說話行事得思前顧後,無遠慮,必有近憂。為了飯碗,行迎合之舉,發違心之論。難怪人往往隨著年紀愈變愈醜。內裡盡受伐性之釜的戕害,外面的這張皮怎麼好看的起來?被稱為靈魂之窗的眼睛怎麼可能明亮清澈?
但我都到歐巴桑的年紀了,生下來腦袋的零件原本就不多,到現在也沒增生多少,那可怎麼辦?
我常感到帶著一個陰影,不願看他,可是他一直都在──那是我真正的自己。他不能見光,因為現實沒有他生存的空間。當我必須迴避柔軟、遏抑感動,大概就像樹木生長枝椏時,觸角硬生生被砍斷、斷手斷腳的痛苦。有一段時間,我常發呆,是生活貧瘠?還是刻意讓心靈長繭,以保護自己?為了生存,付出的代價真的要這麼大嗎?大到得泯滅一個人的真性情。
家鄉老樹的身影常常縈繞在我心頭。他們會不會遐想自在生長於深林的樣子,向天際、向地表,任情任意地伸展與遊戲?還是,會戀棧那幾炷香的祝禱所帶來的縹緲尊榮?
有一部電影叫做《我想念我自己》。我,也想念我自己。